三个时辰后,天亮了。
灰黑的火烟绵延入天,将烟燎气带往整座京城。忙碌一夜的救火队、官员、衙役、士兵疲惫地坐在道边,连抬手擦下黑脸的力气都没有。
眼前,灰黑残房往下滴答着浑水滴,时不时有几声余烬的噼啪声,远方,西渠河丹雘桥处,顾府的亲随正与虎贲军剑拔弩张。
大理寺卿曹保义的尸首已被人运到大理寺停放,少卿张亨运承受不住这巨变,醒了又晕,一封急奏,一个晚上也没写完。
大理寺丞已急车赶来,却也无法承担这局面,手抖得拿不住笔,不停派人去催请御史台、刑部主官,甚至主动派人通报丞相。
“曹保义死了,被顾家那个小的捅死了,一个西北边将杀了一个法司主官,这是什么性质我往上凑什么,难道我官当够了吗”
廉如镜在家中对亲随喝道:“把她们打发走,就说我病了今天的朝会我看也够呛,但举不举行本官都不会去了,来人,递折,告假”
得到刑部尚书的拒绝后,大理寺的人思及平日交情,马不停蹄赶去寻求慕归雨的帮助,未想慕归雨清晨就已被唤去皇城,她们晚了一步。
正当众人感到灰心之际,有人来了。
内卫出动了。
她们穿着黑色内卫服,佩着长刀,沿飘荡灰烟的街道走来。她们代表着来自紫宸殿的圣意,没有任何人敢拦她们的路。
内卫们行至丹雘桥旁停步,对着前方虎贲军士兵与灰头土脸的官差们,露出一点残酷的笑容。孟品言挎着刀踏出,傲立桥上,冲岸上的虎贲军笑呼:“没用的们,今儿姑奶奶我就教教你们怎么办差”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得到命令,渠河道展开了大搜寻。自丹雘桥始,向下直至护城河,调来百来艘小舟船往来搜捞,不寻到人不罢休。
而三品院一应待罪之人,移往内卫府安置。
荣恒威自三品院被带出上车时,孟品言特意手持金令来到她面前,说了一句:“自西宁坊始,至广通门,一应缉拿寻捕,虎贲军听从内卫调遣。”
她俯身冲荣恒威笑了笑:“圣上口谕。”
荣恒威黑沉着脸:“竖子我记着了”
孟品言笑道:“哎,您务必记着。”说罢她直起身,脸一冷:“带走。”
相府的厅堂,下属正在将昨夜种种消息,事无巨细地汇报给丞相与风临。子敏文受母吩咐前去与族内人密谈,不在此处。
风临一直静静细听,全神贯注,宛如专心的学生。
言毕,下属躬身上前,将个巴掌大的布包放在递上:“殿下要的东西在此。”
风临接过打开,里面是两块手掌大小的木块,具烧得乌黑,扑面一股烟熏火燎的气味。
子丞相在旁悠悠问:“殿下要火场的残木做什么”
“心里有些猜测。”风临拿起一块细细观察,又闻了闻。子丞相道:“有古怪”
“嗯。”风临道,“很淡,但孤还是闻到了桐油的气味。风恪的居所刚做过保养么”
子丞相回忆片刻,道:“这等事臣未曾留心。”随后给了属下一个眼神,后者立即去查。
“若是,算大手笔了。大理寺的人并不好收买,谁会指使得动他们”风临看向子丞相问。
子丞相道:“殿下看来有想听的回答。”
风临说:“有个人,孤希望不是她。”
子丞相微微浅笑:“殿下放心,年纪轻的卖不了那么多人情。”
手上动作止住,风临默了瞬,缓缓抬眼:“您怎知孤所说之人年纪轻”
子丞相不动声色道:“殿下,自孝陵之事后,您与她的关系还能瞒过我么”
风临面上笑笑,心内却并未过去。方才的话,她没有任何一处指向慕归雨。
他人存有隐瞒的情义于风临而言,如含沙之水。饮下去,解渴,也咬得口齿砾涩。
委白青季调查的事至今无进展,其中固然有白青季不善搜集的缘故,但在沈西泠回归后依旧难觅眉目,那就只有一个原因相府在隐瞒。
这就不得不回归到风临最初那个问题:子徽仪一个寻常公子,他的过往,他的日常,有什么值得掖藏
风临不动声色望向子丞相。从前奇怪的就一个子徽仪,现在又多了个慕归雨。偏慕归雨与他们素日无交际,风临暂未寻到三者中的关联。
你们最好没在骗我。她笑着想。
身旁子丞相开口道:“殿下,今日后净王一派恐怕会与殿下发难。”她试探询问:“您是否要暂与缙王等人联手,先应对净王党羽”
“没必要。”
风临望看手中焦木,寸寸转动,慢慢微笑:“势者,因利而制权也。1陛下兴意将发,我们何不顺乘一回”
风临略带戏谑地低吟:“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2
子丞相心内微动,眼前这孩子仿佛与她先前所见者皆不同。既然殿下主意已定,她自当辅佐,但也必须做出提醒:“殿下,若陛下除去缙王,调头势必对您发难。”
风临面上淡笑,心想:我心中之成算,也不可尽对人讲。况且她有前事在前,万一念头稍偏,岂不误我。
故她淡淡笑道:“孤又岂是莽行之人一路不通,必有下一条路亟补。姑姑勿忧。孤之沉疴,孝陵旧案当首,此事总要计较。”
子丞相听罢,自然便以为她欲以风继事收尾,略一沉吟,思量可行,便不再多言。
“出了此等大事,朝会不知照不照行。若照旧,殿下去否”
风临噙着丝笑摇了下头,将焦木放下,“不了,孤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不多时二人作别,子丞相亲至门口相送,恰见平康亲来给风临送官袍。风临未接,对平康耳语几句,平康点头离去。风临则乘车往另一个方向行去。
慕家的清晨也不平静。自杨家出事后,慕谦便一直惴惴不安,今晨在得知慕归雨被内监带走后,慕谦更是坐立难安,心慌至极
再有半个时辰,她就该换上官服往皇城去了,但她现在连手都在抖。
他们两个被前后带走,怎么办霁空该不会把我的事捅出来吧慕谦正忐忑,忽闻静心园云子到来,心里又惧又慌,不得已让人请进来。
云子由人簇拥着踏进堂内,见了这位慕家的长辈也没什么尊敬,脸似冰块般道:“大人,我们家主有话命奴传告。”
“快讲”慕谦忙道。
云子冷声道:“家主说,让大人尽可放宽心,她不会外扬家丑。也请大人稳住,不要自乱了方寸。”
慕谦有官身,若她与女婿通奸的事情败露,不仅她与杨友蘅将受到问责,连慕家的年轻一辈,包括慕归雨本人也将受这则丑事牵连,仕途染上不可抹消的污点,家中爵位或许都会被剥夺。而现在慕归雨还要慕家有用。
云子把“不要自乱了方寸”说得很重。慕谦听得明白,松一口气之余,也面上羞赫。
慕谦讪讪起身欲说什么,但云子根本不等,传完话飞快行一礼,摔门就走。留慕谦站在那,脸青一阵白一阵。
半晌她黑着脸走出,欲问车马套得怎样,却见亲随匆匆赶来。
“大人,有圣意,今天朝会照旧。”
阴云集聚,经潮风翻涌,似云洪涌向巍峨皇城。
龙居之殿,殿门沉缓开启,两列内官、宫女手执熏炉、拂尘等物踏出,廊下羽林军已挂刀侯立,一股若有若无的龙涎香缓缓飘出,伴着淡息,自大殿内踏出一个冠冕皇影。
武皇走出大殿,凤眸漠然扫视前方。
廊下,顾静容跪于紫宸殿前,一身素衣,脱簪待罪。
见武皇踏出紫宸殿,顾静容什么也没说,深深叩首在地。
武皇看都没看他一眼,大步走了过去。耀眼夺目的龙袍在阴天也熠熠生辉,它的主人踏上龙辇,向前行去。在后方,那抹素白的身影越来越小,越来越小,到最后直化成龙袍背影后的一个点,一片雪花,转身便化了。
大案,重案,命案,牵涉两司一军,人涉重臣边将,三姓亲贵。今日朝会之初,气氛便分外沉重。
当武皇现身大殿,落座开口后,朝上所有人都明白了今日陛下执意行朝会的原因
她要向文武百官宣告,将净王风恪过予皇夫抚养。
当她宣告完后,朝堂一片寂静,未有回应,她也不需要回应。她只需她们知晓。
以此为信烟,朝野上下都将在朝后明悉,陛下所中意的储君人选是年十二岁的净王。
武朝,又有一位皇女在岁星一周时迎来她人生重大的转折。
殿中诸臣有预料而自得的,有震惊瞪目的,有抿唇敛度的,有暗作盘算的,有慌而生忧的,百态百情。张世美驻立朝中,此时此刻,却不由生出一股淡淡的悲伤:若早上两月该多好啊那样,慧娘也许就不必
眼眶湿润,她连忙抬袖掩饰,动作间不经意回望,发现闻人言卿正冷冰冰地看着自己。张世美微惊,继而蹙眉转过头。
此时谢元珩忽然出列,上前行礼,对武皇问了个问题:“陛下,孝陵大祭在即,然日前狂生任妄,还未处理妥善,臣斗胆冒问,此月孝陵祭兴否”
武皇稍作沉默,道:“再延。”
谢元珩与礼部道了声是,退行归列。四下有人暗变脸色。
子丞相紧跟着执笏上前,深行一礼:“陛下家事,臣不敢置喙,但血脉亲缘在身,臣不得不思及皇夫凤体。陛下,自懿明太女归天,皇夫忧思过甚,以致伤身,近年百般调养方得安稳,极忌大喜大悲。陛下降恩将皇女予他抚养,但皇夫未必能承受这份喜悦,也未必能承担起照顾皇女的辛苦,而皇女尚未及笄,仍年少,臣恳请陛下为皇女思虑,另择合适的宫君照拂。”
龙椅上的君王开口:“朕亦有此忧虑,然皇夫昨夜闻讯顿展欢颜,欣然接旨。皇夫才学德行皆属一流,朕信他可以胜任。丞相安心罢。”
子丞相闻言稍顿,末了冒险开口:“那当真欢喜,臣朝后定备份厚礼去向兄长道贺。”
殿中稍静,片刻后,武皇声音冷了几分:“丞相,你何意。你难道是信不过朕么”
子丞相躬身作揖:“臣不敢。”但她心中已在猜想皇夫被囚禁的可能了。
堂上武皇与丞相沉默相对,让本就严肃的气氛愈发凝重。丞相多心,在场臣子许多亦有猜想。
但事实上,武皇真的没有作谎。
昨夜当她亲自来到栖梧宫,把风和带上前时,已经做好了皇夫动怒,乃至激烈争执的准备,然而得知此事的皇夫只说了一句话。
子南玉端正站在那,垂眸看了眼风和,继而抬眸看向武皇,道:“您真的要这样做吗”
在得到武皇肯定的回答后,子南玉提衣摆跪地,行礼道:“臣接旨。”
没有争吵,没有反抗,当夜风和就顺利地留在了栖梧宫。
休说子丞相,武皇本人又何尝不深感意外呢
子南玉的态度令她微感不安,她愿去相信是他回归旧日模样,但她也心生怀疑,派人暗中留心。
归根结底,不管假装还是真心,皇夫肯顺和她,总是好的。
在风和过予皇夫后,不仅风和地位更进一步,她料想今后朝堂至少大半人不会再去攻击皇夫。而净王的支持者得到这样大的助益,日后也会多少维护皇夫的名位,毕竟这对她们是百利无害的事。想到这里,武皇心中也有几分悦意。
回思稍收,武皇不欲在此与她们多费口舌,几句话掩过,开始过问昨夜恶事。气氛比方才更加压抑,法司各部人都谨慎而忐忑。尤其大理寺曹保义一死,真真是雪上加霜。
在听完昨夜原委后,武皇生怒,革除了现大理寺少卿、大理寺丞、大理寺正的职务,凡是牵涉、过问过三品院值守、巡查的人,全部押待受审。
问责西宁坊一带夜巡者。令内卫府、京兆府、虎贲军三方联合搜捕,务必见尸。
暂革顾严松职务,往内卫府留待查问。围守顾府,府内人自日始禁出入,以待查问。宫内后侍顾静容,禁足宫室,直至事了。
此事方议罢,魏泽与河阳嗣王先后上前,弹劾法司办案不利,徇私枉弊,恳请重新彻查。亦有御史上前参奏,恳请重查宁氏案。
武皇面无表情,听完一众话后,顺势将刑部、御史台摘了两个人留待查问,算作交代。但对宁氏案,她只说已有定论。
继而她下了个十分耐人寻味的命令,将缙王风恪与原三品院待审之人一样,移往内卫府安置。
祝勉仍受制于鞠舒朗申诉的沈家案,朝会没来,武皇也没有提及。
此后,监察御史黄惟突然执笏上前,当朝弹劾镇北王风临勾结顾崇明蔑法施暴。
此话招致几人驳斥,但黄惟力争,言称镇北王事前曾助顾崇明,将柴鑫送上,俨然早有勾连,而顾崇明杀了柴鑫后那晚行踪成谜,至现身大理寺的这段时间,必然有人相助,怀疑她甚为合理。
两方争论一番,后被子丞相与柳尚书压下,请示武皇,武皇只说了个查字。
此后,武皇过问了孔俞的审问,深深注视了子丞相一眼,留下一个意味不明的笑,便起身离开了朝堂。
朝堂焦灼,后宫也并不清安。
景明宫内,花鸟屏风下,刘昭仪正坐在回形床上,摇着罗扇心神不宁,突然有栖梧宫的人前来,带着一众宫女,请他走一趟。
刘昭仪冷笑:“唤本宫去,也该给个缘由。不然,只好请皇夫恕本宫身子不适了。”
文雁道:“皇夫殿下自然不会平白无故请您去。只是此事不光彩,本欲与您留颜面,但您既当着这么多人问起,那便明告无妨。近日来宫内关于吕氏的谣言屡禁不止,传言直指皇夫殿下,我等一路追查,竟查到与昭仪宫内的如意牵扯。昭仪,皇夫殿下在等您一个解释。”
刘昭仪变了脸色:“胡说八道什么,吕萧语的传言与本宫有何干系那如意胡扯了些什么”
“有没有干系,昭仪走一趟便知。”
文雁微微侧身,眼神肃起:“请吧。”
内卫府漆黑大门前,一辆华车急停,皋鸟从车上跳下来,按从前的路子使了银钱,由人带着来到了风恪关押的房前,急切传信。
“你说什么陛下,把风和过给了皇夫”
风恪脱口道:“胡说”她猛地从座位上起身,伸手抓住窗上木栏,把脸凑上去大叫:“胡说八道这个不可能,把圣旨给吾看看”
皋鸟跪地痛心道:“殿下”
风恪忽地熄了声音,那神情像是一团灰烬,“真的什么时候的事”
“今日朝会昭示的圣意。”皋鸟跪地道,“殿下,您要冷静啊”
她两手死死抓着木栏,指节在剧烈力道中发白。
风恪眼睛瞪得滚圆,一大颗泪在她眼眶蓄起,落下,滴在她腰间的紫翡螭龙佩上。
“耍我”
“都耍我”
“全都在耍我”
在内卫府的另一端,单间留押的刘达意正在见来传消息的内卫暗线。
刘达意满心期待:“如何”
“陛下将净王交予皇夫抚养了。”
对方只这一句,言简意赅。宛如冰水兜头泼下,彻骨的寒凉灵醒了神智。成乃衰,衰乃杀,杀乃藏。3
在听到这消息的刹那,刘达意还有什么不明白
一切的一切都在此刻拂去云雾,显露真容,那些过去辨不清的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在此刻也都有了答案。
愤意涌上她的面容,前所未有的失望与羞恼袭来,最终凝化为愤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