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哑嚎啕响彻暗堂,戴镣铐的人哭得涕泪横流,然子丞相没有分毫同情,她神情冰冷道:“你的泪还是留到来日吧,我实没闲时听你哭悔。你说王勤得逆臣风媱信件,何以验真伪事过多年,风媱业已受诛,你若把过错推到她身上可算死无对证。”
孔俞道:“我怎会”刚出口她就自觉声大,瑟缩了下,降声说:“您明鉴,我被捉来这里,怎会不晓得自己的下场,包庇她与我有甚好处当是有甚说甚。且休说她死了,就算活着,我也定会把她拖下来,一起走”
她浑浊眼中闪过一丝狠意,极快消逝,抬起头又是一副戚戚哀哀的样子:“物证大约是寻不到了但,但我知道她的信是怎样送来的”
“说。”
孔俞脸上挂泪,带了点难看的讨好笑容说:“几位大人明鉴,逆臣风媱当年算是驻南藩王,即便是我也晓得,她是不好与这边的官私下通书信的。尤其像我们这些管兵的,那是更大忌,所以她的信不是以寻常方式递来,而是发到京中,转了个弯,由她人递给我们的。”
孟雁皱眉:“捡要紧的说”
孔俞畏缩地笑了声,道:“您们想必也知道,风媱还有个妹妹,静王”
座上四人神情皆有一瞬微诧,或显或掩罢了。
孟雁眼睛微圆,越想越荒谬,忍不住道:“混账,这国都谁人不知静王清修避世,她经年待在藏青山,朝不上,政不问,休说事务,就连自家家事也不去理,这样的人会去掺和千里之外的谋逆大事孔俞,你莫不是见脱罪无望,开始胡乱攀咬,戏耍我们吧”
“我岂敢”孔俞惊惧之下也大声起来,“我说的句句都是真的,那静王有个夫妹,是做花木买卖的,常南北跑,风媱每次往京送问安奏折,都会派随从悄摸摸给静王带话,静王得消息、领了嘱咐,也叫她夫妹假借买卖的由头,帮风媱递话,我们的信就是这样来的王勤亲口说的”
孔俞有点急了:“不信你们去查,她那个夫妹叫杨吉,你们查,看宣文十六年的九月十月,她是不是在吴城与京中往来对了,王钥、王钥不是也在你们手上吗你们也拷打她一番,只问她见没见过一个姓杨叫杨吉的她必然有印象”
一番话急急说完,座上四人各有心思,江渝水与孟雁一个年轻,一个少涉内闻,都不清楚宗亲的家事,是而二人皆看向子丞相。
觉察目光,子丞相微微点头:“静王的王夫的确姓杨。杨王夫也确有个妹妹叫杨吉,做些小生意,不算起眼。”
“但这个杨吉,早在八年前就死了。”
张世美与孟雁皆感意外:“死了”
子丞相微微蹙眉,点了一下头。
静王风希音娶这王夫的事,她算清楚。
当年武皇登基后以雷霆之腕清扫异己,尤其将曾在夺位政斗中敌对的几个姐妹整治得极惨。彼时风希音因未涉太多政斗而免于祸事,但也称不上平安。作为夺位战后仅剩的几个皇女,风希音的背后一直有武皇无声的注视。
如芒在背。
该用什么方式保住性命风希音数日思虑后,做出了一个决定。
那时她已至议婚年纪,礼部为她择选了不少人选,但她全拒。她直接放弃所有世家、官臣,转而娶了一位民间小商家的儿子,彻彻底底绝了自己姻亲助力。
她用这样的姿态,向龙椅上的胜者伏低,表达她甘为人臣的意愿。
武皇很满意她的态度。
风希音用这份婚事,换来了武皇的放过。
此后,风希音一改往昔作风,开始深居简出,渐渐放手政务,进而称病卸职。在武皇登基三年后,风希音披上了道袍,上了藏青山。
风希音也没有女儿。
她子嗣很稀薄,成婚二十二载,仅有一子。
她情感似乎也很淡漠,当年虽是上书求允娶的杨氏,但婚后她与杨氏并不亲密。娶回家不到两年就分居,第三年上了山后,更是聚少离多。偶尔有人见到她与王夫出席宴会,也是相敬如宾。
如此观她一生,权名财贵、情欲凡思皆可抛舍,当真是个比水还淡,比石还漠的人。
这样的人,会偏与丈夫的妹妹亲近委其行险
这样的人,会帮远在天边的异父皇姐,去做掉头的谋逆大事
怎么想都太荒谬了。她图什么
但此时此刻,在听过孔俞的话后,子丞相却立刻察觉异样。当年杨吉死,她没上心,这年头走生意的遇意外不算稀奇事,何况是个无足轻重的人。她忙于处理当年乱事,仅在耳边一过。现在摆在一起联想,顿觉此人死的时间蹊跷。
甚至在场人中,唯有她对静王参与一说,毫无惊诧。
一旁三人亦在思量,张世美与孟雁面色尤其凝重。张世美道:“你的这话”
“将此言录下,我一会儿要直呈陛下。”
子丞相突然的插话令在场人皆微愣,张世美瞪大眼:“你这仅是她一人之言,还未验真伪,你怎可上呈”
“未验真伪,便劳几位查验真伪。”子丞相回答的语气平稳,但透出不容否拒的态度:“她言涉亲王,我奉皇命办差,是不能不呈报的。”
张世美道:“还没有证据,物证、人证一个都不在手,你报上去事后一旦查明是这厮作谎,我们要怎样交代”
子丞相仍然道:“那我也不可不报。”
她面上一派严肃,然内心却发出一声笑。没有证据又怎样。
信与不信,全看陛下。
“丞相你”
子丞相不再多言,抬袖起身,一副要走的架势,临行前她问了孔俞最后一个问题:“你们的账目上,有没有朝中三品以上官员”
张世美眉眼微沉,忽一同追问:“有没有刘姓人”子丞相蹙眉侧看她一眼。
孔俞抹着老泪道:“没有。若问三品以上的,倒有两个只是你们账目上不会找到她的名字。她们都是派别人来操持的。”
子丞相道:“账目上她们总得有个假名、伪牌来挂一笔,不然你们不可能放心,把那个说出来。”
孔俞老泪纵横,合目说出四个字:“沈记铁行。”
在场人皆变面色。
子丞相面沉如潭,挥袖转身:“余下的劳烦几位。”便拿走书吏笔下一份案呈,大步离开。
孟雁一时不知该不该送,起身作揖,张世美坐在座上重重道:“唉”
江渝水起身对二人道:“下官去送送丞相。”便追出去。
暗堂廊外,子丞相已带着等候的下属准备离开,江渝水追了上去,子丞相眼神不动声看了眼下属,下属们立刻在后拉开些距离。
二人走了一段后,子丞相忽慢下脚步,微微侧脸,问她:“袁维真怎么不来”
江渝水答:“袁尚书病了。”
子丞相冷哼一声,道:“她病的可真是时候。”遂挥长袖,大步而去。
身后人止步于内狱门处,自后行礼。子丞相未回头,健步踏出门,一道日光顷刻投射在她面上,她微微眯起眼,看了眼上方,光线分割肃面,将她一半脸笼进光明,一半脸投向阴影。文網
深邃双目的一只也被日光照透,素日沉黑的眸子此刻在光下显露出琥珀般的褐色,瞳孔一点,像虎也像豹。
她眯眼转头,看向前方迎来的下属,压低声音问:“如何”
下属行礼道:“禀丞相,陛下圣意,先审后查,两案照审不得误。大理寺刑部诸官晨已就位法堂,那边已开始了。”
子丞相道:“会审审官何人”
“依旧是旧定人员大理寺少卿张亨运、刑部侍郎纪成,御史中丞何峥审理宁氏一案。大理寺卿曹保义,刑部尚书廉如镜,御史大夫李海知主审缙王夫顾氏一案。”
“派人去盯。”
“回丞相,已安排了。”
大理寺,三司会审,宁氏案堂。
三位审官坐于堂上,两旁各立要员、衙吏,堂下跪着一位带镣铐的灰发妇人。
此案似乎并不值废什么心思,三位审官的面容也不很正肃。实际上,在少卿眼中,这桩案子若非镇北王闹了一番,根本不值当拿出来再嚼一遍。毕竟罪与不罪,早有定论了不是么在她眼里,而今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刑部侍郎道:“虽有案呈,但本官照例还是要问询一句,旧年你因犯了何罪流放边地”
宁勇张开嘴,缓慢吐字:“我我大约是,护主不力罢。”
闻言,大理寺少卿皱眉道:“有谁拿护主不力的罪名治你家的罪”
宁勇抬头看她,反应像是迟钝,想了一会儿才摇一下头:“好像没有。”
“哼。”她道,“不要以为我不知你耍的什么心思。宁红涛,这案牍上已写的很清楚了,你是三项大罪五项小罪,受贿,强买良户,怨言对上,当年认得干脆,今时却同我装忘了”
宁勇抬手想说什么,镣铐的划动声极刺耳,她像给这声刺到了,随即便消了抬手的念头,慢慢垂着手跪在那,这姿态显得她分外苍老。
她垂着头说:“那个罪我并没有认过,只是有人定了罢了。”
“胡说,你分明摁了手印,现在不认,同我耍这样的伎俩”
宁勇慢慢抬头,看着她:“她们打断了我的胳膊,抓着我手摁在纸上,我没有力气挣脱,也算认了吗”
御史中丞此时问:“依你所言,既有冤屈,为何不伸冤,反而从罪流放去了。”
宁勇默了会儿,想在反应她这句话,直到堂桌上有人敲醒木催促,她才开口:“我的确没有鸣冤,因为我那时还有两个孩子。”
“你们也知道的,那一年,很特殊我们家,是不可能再留在京中的了。”
她低头像在自言自语:“流放在当时,也算好我以为去了流放地,就算苦些,他们总还是能苟一条命。是我错了。我错的太离谱了。”
宁勇看着手上的镣铐,轻轻道:“三个孩子,都没护住啊。”
“宁红涛,不要顾左右而言他。”
“怎么没干系啊”她反而问对方,“我今天到这里来,听你们的审,就为这个原因。”
“八年的劳苦磨灭了我的心性,我已不是那个威远将军了。但我还是一位母亲。”
“本来我已在等死,但听说我的女儿还活着,我决定走一遭。”宁勇睁眼极缓慢地看向前方,干裂渗血的嘴发出的声音也是干哑的,“回京太难了。我一把骨头,折腾不起,可我女儿在这,我总要来的。”
“你们对她动刑了吗”宁勇沙哑地问,但庭上没一人回答她这个问题。
于是宁勇慢慢垂下头,像只凋羽迟暮的鹰,狼狈潦草地跪在那,慢慢张口道:“她其实没做错什么。当年的罪也没有落在她身上,她是受我带累的。恳请你们,行行好,不要欺负我的孩子。把对她的刑罚都用在我身上吧,我宁红涛才是那个罪状上的罪人。”
她抬起两手,沉重的镣铐使她连抬手这样的动作都做不流畅,手抵在地上,她慢慢弯下背,动作迟缓地叩下一个头,将脑门完全地贴在地面上,那样没有尊严。
“想问什么,想得到什么,都对我来吧。”
宁勇说:“请你们行行好。”
三司会审,顾氏案堂,气氛在开堂之初便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