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07 章 凄春(1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5348 字 20小时前

同日,四月二十七夜,武皇以大不敬罪,杀东宫旧属陈雪鸣。

陈雪鸣抱梅而死,年二十七。

翌日清晨,有人来静心园给慕归雨送信,形容憔悴,说是昨天陈雪鸣拜托的。慕归雨拿在手里还没打开,就有属下急来告知陈雪鸣的死讯。慕归雨这才知道,这是挚友的遗书。

薄薄两张纸,忽有千斤重。

她慢慢展开纸张,看清陈雪鸣遗书中的字:

“左阿姊敬启:

今日一别,明日不知能否再见,雪明草书几笔夹于君袍间,待你夜里归家发现,劳请阅我肺腑之言。

孝陵一哭虽是荒唐,可我心中实在痛快。人生明途被毁,次喘上一口人气。当然,话说的这样狠,后果我已然预料,但无惧无悔。

我等心意既已定下,无论过场总归要做。既然总要做,那么早晚有甚分别至于谁来冒头更无须多言。与其诸君,不如雪鸣。

祸之将近,难免落寞,但一想我这一去会带来什么,那一点落寞也尽为昂扬之意清扫。何况我身后的人是她,再放心不过。

我知道,霁空必不会叫我白死,故我全无憾意。只是苦了霁空。

想想我实在不忍心,又要将一切丢给她,她肩愈发瘦了,还能承担么唉她苦行日久,步履艰辛,本就勉撑前行,若再自把我这条命背上,不知要如何活下去。烦请阿姊将这话带给她,千万告诉她:我之决定,与她无干。

切,雪鸣明白,雪鸣甘愿。

我走了,大江滔滔,魂与水共归去。愿此身化雨涤尘,复归瀚海,晴空霁现,又是一代海晏河清。

不知今冬孝梅会开得怎样,待我与旧主共赏。明年清明青山再遇诸君时,烦请给我带壶酒,我要喝屠苏。

陈雪鸣笑留。

宣文二十四年,春。”

随着春字阅毕,慕归雨的目光自纸上挪开,移向头顶,屋堂上应是雕梁美画,可这一刻她放眼望去,头顶满满当当堆叠的全是陈雪鸣的字。它们漂浮在空中,像水藻一样波澜摇摆。

挚友说让人带的是两句话,可慕归雨明白,那句“化雨涤尘,复归瀚海,晴空霁现”,也是陈雪鸣说给她的。

化雨涤尘,复归瀚海,晴空霁现

慕归雨茫然抬望,脑中回荡这十二字,继而回想她孝陵走时那句“我去也”,忽然满心悲凉。

她像一把将散的骨头堆在椅上,缓慢垂下头,开口道:“玄棋,去请殿下来。”

当子徽仪被春日阳光唤醒时,身边已没了那人身影。床上空出的位置已冷透了,唯有那股浓郁的药味还余留在被上,像在紧紧环绕着他。

“殿下去哪了”用早膳时他问了平康,但不出意料,平康含糊过去了。

待用完饭,子徽仪困坐在空大冷清的殿中,不知该做些什么好。未想没多久,平康竟入殿将他唤了出去,而唤他出去的理由更令人惊讶:“皇夫殿下派人前来赐物,给公子您。”

到了府门口,子徽仪望见纷飞依仗与尚宫、文雁两人,心内尤为惊讶。

满街都快被这仪仗队伍站满,这阵仗加上两位宫中人物,不可谓不隆重了。一时间,子徽仪竟有种受宠若惊的荒唐感觉。

见子徽仪现身,尚宫与文雁笑颜上前,行罢礼后,将一方华丽宝盒拿上前来,当着子徽仪的面打开,随着一枚圆润美丽的东珠赫然跃入眼帘,他的双目也惊讶微圆。

尚宫道:“皇夫殿下命奴将此珠交还与您,说,这叫物归原主。”

子徽仪震惊看着这枚熟悉的东珠,不禁问:“殿下为何把它给我”

尚宫奇怪反问:“公子难道不知么”

见子徽仪神情不解,尚宫与文雁都感意外,文雁道:“皇夫殿下为您与定安王赐婚了啊。”

“什么”子徽仪玉容惊愕,“可我与缙王还有婚约啊。”

文雁当真意外:“您真的不知早在前日皇夫殿下就已经下懿旨解除了您与缙王的婚约,为您与定安王赐婚了。”

子徽仪大惊:“什么”

文雁说:“难道殿下与丞相都没有告诉您么”

子徽仪巨诧,事态的发展简直出乎他意料,而更令他震惊的是皇夫的态度。皇夫居然会下懿旨强势解赐姻约

有什么隐隐失控了,不过两天时间,事态已发生了如此巨大转变,他连怎么收场都不知道。

当真宫中人面,子徽仪还是敛下情绪,勉强掩饰道:“告诉了,只是这消息太惊喜,我一直未敢信。今见尚宫与宫令亲来,方才相信是真的,不免感动。”

可当他垂眸看见手中华盒时,内心仍不免微震。赐婚什么位份当得起皇夫亲赐的宝珠

隐隐猜想像尖爪挠着心,子徽仪不觉张口,压抑着情绪问出这个问题:“敢问二位,皇夫殿下赐我的是何位份”

文雁叹气,带些无奈又心疼的语气道:“还能是什么,殿下当然赐的是正夫之位。”

文雁看到在听到此话后,子徽仪眼中闪过一丝分明的惊讶,带着几分喜悦的意外,像是不敢相信,他立刻低头去看手里东珠,似是确认这是不是一场梦。

他呆呆望着手雁以为他要说些高兴的话,不想他问的却是:“殿下也同意吗”

文雁微愣。

殿下也同意吗

难道说,在他心里,这件事小殿下不可能同意吗

文雁暗觉不对,想起皇夫的嘱托,上前两步,有意以坚定的语气说:“迎您为正夫,是栖梧宫与定安王府的共同决定。”

“公子也是栖梧宫与定安王府,唯一认可的正夫人选。”

两句话有如烈风灌进肺中,激起一片疼意,难言酸涩翻涌在胸内,子徽仪艰难压抑,十指紧紧攥紧华盒,指节渐渐发白。

这一刻他的情绪难以宣泄,千言万语,万般感怀伤涩,都化为了一句话。

“徽仪谢皇夫殿下慈恩”

与此同时,北皇城中,也正上演着激烈的无形交锋。

今晨有朝会,但风临没来,慕归雨没来,风恪没来,子敏文也没来,她们都告病。被扣被押的,更是多达十数人。

在数官缺席,两王告病的情况下,今天的朝会应当成为谢柳的主场。而今天争论的主题也将是孝陵那场荒唐至极的闹剧。

所有人都是这样想的,可偏偏生出变来。

那个本该麻烦缠身、自顾不暇的闻人言卿,成为这场朝会最大的变故。

她联合刘显义一齐言攻,以突至华京的孔俞口供为枪,直指尚书柳时真,打了所有人一个措手不及。

朝堂上,闻人言卿一反常态,句句犀利、字字刻薄,于堂中舌战数人,竟不落下风。先前屡显难支的刘显义今日在她的支援下,居然说出了几番像样的话,成功地将孔俞指认,先前魏泽所供账目凡她母亲刘达意之款项,尽为孔王付与柳家姻亲沈家的钱款。

霎时满堂俱震,各方为了各自目的,或申辩或推卸或攻讦,而龙椅上的武皇,眼神则越来越阴森。

闻人言卿其人,在今日之前,于众人心中的形象都十分可笑。

忧郁,顺懦,唯唯诺诺,甚至于有丝窝囊。这种气质使得闻人言卿丧失了任何威胁性,而在这世道,失去了威胁性,便同时失去了他人的尊重。故而她的喜不值珍贵,厌也不被在意,怒更是她怒过吗

但也正是她的庸庸喏喏的低姿态,使得大部分人下意识忘记了她也是一位状元,一个清流名门的后人,一个拥有才学、勇气的文人。

勇气这个词似乎与闻人言卿并不搭。但今日她用实际行动让人回想起,当年义无反顾辞官离京,奔赴忍山的是她;独自在外与世家周旋数年的是她;孤身到边镇打探多年,最终脱身归京的是她。

在闻人家受高压威胁之下,准确判断出陛下意图,荐身上位,并顺手将家中两个可能阻碍她的人送去老家的人,也是她。

都是她。

她的外表如厚迷烟,伏低是她的伪装,在那张唯唯诺诺的皮囊下,是锋如剑刃的本相。

今天,闻人言卿让所有人重新认识了她。

她以毫无预兆的进攻,成功把远远旁观的柳尚书拉进了这滩泥水。局势渐渐乱了。

散朝离皇城时,她外祖母的旧识,张世美来到她车驾前,指责了她几句。闻人言卿始终静听。

张世美冷声带斥道:“汝今日可得意了先逆尊长,再背陛下,下一步又要刺谁,刘显义么无知小儿,汝不知所为何义何重,不知天高地厚,不晓道义之重,更不知汝狂妄之行,究竟会致何种后果

上不能责,便令人责之。上不能辱,便令人辱之。汝从之斥亲,以为可解,熟不知自此,史书之上永留闻人慧遭亲斥辱,毁誉何论。”

闻人言卿直视她,忽幽幽怪笑:“是啊想来张大人先前必定有更好的方法,只是不屑告诉晚辈罢了。”

张世美未想受这一讽,默了片刻,冷哼一声:“但愿汝不会后悔”

闻人言卿静静注视她,素日朦胧的眸子此时显露出罕有的幽深,她似深潭水蛇般注视对方,不发一言,尖叫的风自她身后刮来,飞速向前,横贯整个皇城。

风中,她的官袍猎猎作响,她以异样平静的语调开口:“我当然不会后悔。因为我不会再等待。”

静心园前,一辆马车稳稳停下。黑衣风临由人搀扶下车,顶着张苍白疲惫的脸,跟随玄棋进了园中。

乘着园内的步辇,风临很快来到了慕归雨的宅院,亦是她平日的住处,一座由竹林围绕,幽静雅致的风韵大宅。

至阶前下辇,玄棋引着她进入屋中,转过几道静廊,她来到了慕归雨的所在。慕归雨就站在门前等她,神色平静而惨淡,面无笑意,伸手作揖,请她入了房中。

门由慕归雨亲手关闭,一切随从心腹,尽止步门外。

这是风临第一次来到慕归雨的书房。一应陈设、藏书之风雅,皆与她想象中无异,唯有一处不同。

慕归雨房中挂着一匾,就在她座后方的墙上,一方木匾,无花无纹,上面干干净净,只有四个大字复见青天。

风临一入内便见这四字,如雷电过身,定定看了许久。

“殿下,请坐。”慕归雨坐下,语气平静道,“殿下,今日唐突请您来此,是为了告诉您一些事。第一件,是昨日余波。”

“昨天晚上,陛下派内卫处死了陈雪鸣。亥末,鸠杀。”

“我打听了下,她死的时候尤为刚烈,拒不承认自己有罪,内卫拿出鸩酒也毫无惧意,慨言饮尽,最终离世。她走的时候,怀里还抱着那枚从孝陵折去的梅枝。”

风临涌起难言的哀伤,眸中情绪涌动,良久,喑哑道:“怎会”

“今早左序来给我送了她的遗书。”

慕归雨抓着遗书拿到面前,目如荒原,半悲半笑地对她说:“殿下,八年了,我的知己也快死尽了。”

风临忽然什么话都讲不出,这股悲伤极强烈地感染了她,令她想起从前经历的种种悲惨死别,活似一把刀子插向心里。感同身受的悲哀,使得风临无尽为她悲伤,哑声道:“老师”

慕归雨惨淡笑笑,点燃了手边灯台,抬指捻着遗书薄纸伸向灯台,意欲焚毁,火苗跳动,一沾在纸角立刻攀了上去。慕归雨一直凝视火苗,未想在见到火将要焚上时,心剧痛窒息,竟当场伸手用掌捂灭了遗书角的火。

霎时间自她指缝中升出缕灰烟,风临登时起身跑过去:“做什么,这可是火”使劲摆开她手掌,见她掌中灰黑一片,肉已红肿,而薄纸遗书仅焚一小角。

风临瞪大眼看着残脚冒出的余烟,缓慢抬头看慕归雨,正见慕归雨眼眶殷红地看着遗书上“陈雪鸣笑留”五字。

“我还是不忍心。”慕归雨微动嘴唇,声音低得快听不见了。

“不该留的,这个不该留可这是雪鸣留给我最后的话,我不忍心。”

慕归雨声调突然颤抖:“我怕我以后会忘。”

“留着吧。”风临嗓子哑得不成样子,“看得严些便是,这毕竟是她最后的笔墨。”

慕归雨凝望纸上墨字,忽然说:“我当真罪孽深重。”

只是我暂不能死罢了。

“殿下,我叫您来是要教您一些东西,与先前所有都不同。”她抬手捂住脸,少顷松开,重新端坐,神情已很平淡。

“殿下,这是我作为老师,授与您的第一课。”

“这一课的名字,叫夺权。”

“想要把权利握在手中,就要先将旧有的势力清扫出局。善借制度,利驱世情,迷烟惑敌,谋内藏身。”

“枯言无益,我将亲身示范给您看。”

“殿下,我们从大理寺开始。”

三品院内,刘达意于下午收到了朝会的消息,以及孝陵的事。

她眼珠转了又转,不禁哈哈大笑起来,叫来心腹仆人道:“你去告诉我女,务必设法将二事联系在一起。殿下现在躺在床上不管事,一切事情叫她与张大人拿主意。”

“只是现在我们相争,也不能叫那镇北王得了利。我们也该给她来点麻烦。”

仆人小心问:“我该如何告诉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