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王府,交代人负责问话后,疲惫的风临沐着夜色回映辉殿。乘坐在步辇上,她忍受身上火辣的痛,勉强抬头看向前方寝殿,远远地,见到有一盏灯亮着。
像一颗星,一粒火。她的眼被点亮了。
坐在辇上的人忽然忘了疼痛,对着那光亮微微睁大眼,像看什么天降的惊喜。
这一点光亮是那么暖,在阴冷疼痛的夜拂去她身上阴寒,如一个温暖无言的吻吻在她心房。
她的心忽然就软了下来。
久冻于雨雪的身躯如此渴望温暖,风临不禁下辇朝这光亮走去,却在抬步的瞬间闻到自己身上血气,脚步停下了。她垂眸看向自己手上残存的血痕,叹息着笑了下。
不能拿这样的手去碰他。
转身回辇,风临低声道:“去浴池。”白青季立刻道:“殿下您的伤刚包好不能碰水啊”
“不碰背伤。”风临说话时眼皮沉得厉害,“只去洗一洗血。”
白青季还想再劝,风临却合眼道:“让秋医官一会儿把药送去漱玉池。”便抬手遮目。
白青季无法,只得听从,但转头便悄悄叫人去通知了寒江、秋医官。
可哪怕她们都去了,也没能更改风临的主意,她把端来的药都喝尽了后,就站在池边脱下黑色外袍,沉默地用绸巾沾水,一点点擦去身上已凝结的血迹。
寒江看到那件黑袍被丢在池边,衣摆浸在池水里,渗出一股股暗红。
她挪开眼,再也不敢看下去。
白青季还在浴殿门外劝:“殿下,祖宗可别洗了万一沾上水珠怎么办啊”
风临低头,洗抠手上的血迹,说:“想干干净净的。”
她说这话时声音极小,似自言自语,但寒江就在身后,将每一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心被狠狠攥了一把,寒江咬牙上前,将所有话咽到肚子里,帮她卸发冠洗长发。
风临手有片刻停顿,但很快就继续动作。寒江不发一言将她的头发挽在前面,打了新热水来,将头发浸在里面。随着她手指搓洗,长发尾部散出一缕缕血水。
寒江压了几次,还是没能压住那股辛酸。
“殿下疼不疼”
她看着手中洇血的长发,听见风临说:“不疼。”
等再回到映辉殿时,风临已换了新衣袍。过分折磨的身体已无力支撑问询,手脚与眼睛阵阵发冷,她残存的理智仅供将要务分给合适的人,做完处置,她连头都快抬不起来,此刻只想回到那盏灯亮着的地方,蜷缩起来。
将一众人止步廊外,她轻轻走进映辉殿,踏进寝殿,眼睛搜寻到那盏小灯的所在,定睛静瞧,发现子徽仪已经睡了。
殿中无仆,他一人独坐桌前,还穿着外袍,像是等累了,伏趴在桌上睡着了。在他面前还有一本翻到一半的书,风临走过去悄悄看了下封面,是本旧年的杂文录。他看到的那张,讲的是怎么编促织笼。
放下书,风临慢慢抬手,手指极轻地抚摸了下他的鬓发,像在触碰一朵入梦的月昙。沉睡的少年浑然不觉,睡颜安静,一盏小灯在他面前散着淡光,给他如玉般容颜镀上柔和暖光,恬淡静雅。她忍不住弯起嘴角。
想吻他,却又怕吵醒他,她最终悄悄退了出来。
伤太疼,不然风临会将他很温柔地抱起来,放到床上,再给他掖一掖被角。就像天下所有恩爱夫妻那样。
她走到殿外廊下,脸庞在月下似水洗般苍白,平康跟寒江在阶下与白青季、乐柏交谈,见到风临下来都止了话意迎过去。
风临虽然还虚弱着,但神色瞧着好了许多,低声道:“平康,叫人去凌室取些冰来。”
众人皆不明,唯平康听后蹙眉道:“又来”
“又来。”风临道,随后转头对白青季说:“去趟秋医官那,告诉她孤睡不着,送药时照旧带份助梦汤来,再带份最好的祛疤药。”
“噢”白青季闷闷应了声。
寒江眼圈不知怎的发红,原在低头,听罢抬脸看了平康一眼,复又看向风临,犹豫道:“殿下真要将公子安置在映辉殿么”
“嗯。”
寒江欲言又止,风临看到了,也没追问。不多时有人将冰取来,风临婉拒了别人送入,自己拿着进去了。
殿门再次合闭,几人站在廊下,慢慢往阶下走。寒江垂首,不禁愁容自语:“怎么偏偏是映辉殿”
平康明白她意思,跟着蹙了下眉。
王公贵族对住所安置很有讲究,亲王府内,就算是成婚的正夫,也大都自己一个院落,罕有住所都在一处的。且不提亲王居所意义不同寻常,入内便要朝夕相对,非盛宠之人不能获此殊遇。
风临是皇宫出身的人,她最该清楚此举意义
即使白青季这样神经粗砺之人,也觉出些不妥。就是寻常百姓也没有把仇人安排到卧房一起住的啊
白青季越想越皱眉:“王府那么多空殿,怎么偏偏把他安排到殿下寝殿去了,这靠谱么”
寒江:“唉”
殿下,您到底想给他什么呢
“他俩现在处处不对付,殿下又是强抢民男,万一那公子哥气急半夜捅殿下一刀怎么办”白青季说着说着突然紧张起来,“不成,我要去守着”
寒江说:“殿下不许人进的。”
白青季道:“不让我进,却让他进哪里说理去他有我可信吗”
平康啧了一声:“好吵”
白青季扭头叫道:“我哪里吵了”
“你愿守就守吧,我要先走了。”平康丢下一句就转身走了,气得白青季在后面直呸。寒江跟随追上去,果然看到平康鬓边的冷汗,忙问:“还好么”
平康沉默片刻,微声道:“腿有些撑不住了。”
寒江担忧问:“还能走吗我叫个步辇来吧。”
平康立刻拒道:“没那么严重。”
“好吧”寒江了解他性格,按下关切,低声说,“快回吧,这里有我,回去千万记得敷药。”
平康身形顿了下,慢慢回首,复杂地看了寒江一眼,随后转过头,低低应了声:“嗯。”
映辉殿内,风临先唤了个男暗卫进来,令人极小心地将子徽仪抱到了床上,脱去鞋子。而后她遣走人,将一些碎冰放进水盆里兑了水,端着去床边。
她坐在床边,将冰水放在小桌上,探指试了试水温,觉得有点凉,又捞出两块冰,再试水温,觉得可以后用绸巾沾水,拧干小心轻敷子徽仪眼周。凉巾轻触在他微微发红的卧蚕眼尾,动作轻而又轻。
感受到眼周微凉,子徽仪在睡梦中微微蹙眉,迷迷糊糊间猛觉不对,立时睁眼:“谁”
他下意识去抓人手腕,风临没躲,由他抓住自己手。只是在他抬头刹那,风临不想让他看到自己虚弱模样,立刻挥另一只手,以掌风吹灭灯盏。
殿内总共就这一盏小灯,灭了满室暗黑。
突来的黑暗使人心慌,借着朦胧月光,子徽仪勉强看清眼前人,有些懵道:“殿下”
风临弯眼笑着:“嗯。”
“您什么时候回来的”他低头一瞧,此时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来到了床上。
风临没答,却问:“在等孤吗”
“嗯”子徽仪有点尴尬,又不好意思问她在做什么,赶紧收回手,不想她顺势前倾,“哎呀”一声,装作被他带倒的样子,扑住他压向床。
子徽仪骤然被她扑倒,整人后仰着倒在床上,长发如水中藻荇,柔顺丝滑铺散在床,风临头靠在他颈窝,侧脸贴近他的长发,深深闻了一下。
伤口因碰撞剧痛,但他身上的温度让她很舒服,她不愿意起身,也不愿意松手,整个人都躺在他身上。
终于抱到他了。
推了一下没推开,子徽仪便放弃了,躺在那任由她压着,但神情很不快乐。
回神后他便忆起处境,独自被抓进来,心腹不在,外头消息全然不知,不晓发生何事、事情到哪一步,不知萧西的人来京与否,更不能理府中事,桩桩件件,他怎能不急。
他将脸转向另一边,不肯看她:“我想回相府。”
浑身都因拥抱而疼,风临却不肯放手,反而愈发搂紧他,说:“你做梦。”
“为什么关我,又打算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子徽仪望着不远处的床帐,嗓音有些发凉。
“谁知道呢。”
子徽仪声音酸涩:“把我关在这,是报复吗”
“嗯。”
他一下喘不上气,胸前像压了座巨山,半晌才接着问:“让我住在寝殿,是打算做什么”
他听见人在自己耳边低低笑了下,随后靠过来,轻声反问:“你觉得呢”
子徽仪张口,生硬地说:“男宠。禁脔。玩物。”
吐出的三个词够冰冷,直把这段关系最不堪的可能摆在眼前,没半点留情。风临笑得苦涩,这张好看的嘴怎能说出这么难听的词难道,在他心里她就如此恶劣吗
然不知,他有意说得这么狠,却不是为伤人,而是为给自己留一丝颜面。好像由他亲口说出二人关系的最低处,再从她口中听,自己便没那么丢人了。
但他到底还是伤心了,因她没驳。
“真是这样吗”子徽仪难受地问,风临没应声。得不到回答,他不愿接受般追问:“如果是这样,昨晚为什么还要守在外面”
风临在他上方沉默很久,才说:“哭声太吵,听着心烦。”
“烦怎么不叫我滚出去哭”
风临挪开眼:“四月的夜还是冷。”
子徽仪盯着她:“冷又如何,您那样恨我,冻死我才好吧。”
“你不要,”风临看回他,犹豫着道,“你不要总把死字挂在嘴边。”发现子徽仪在看自己,风临愣了下,随即垂眸补道:“不吉利。”
“骗子。”子徽仪开口吐出二字,遂扭开脸。殿内一阵沉默。??
须臾,子徽仪顶着微红的眼睛回看向她,求证般问她:“您是骗我的吧”
风临在他的目光下,忽失去了嘴硬的意思,垂下头道:“是。”
她说了是,但他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究其原因,是他想信,却不敢信。
被戏耍的猎物怎么敢信猎人的话鹿怎么敢赌猎户背后的手拿的是花还是刀。
被困在冰冷寝殿的他与笼中兔无异,能说的也只有一句:“我想走。明天让我回去。”
“你怎么非想走。”
“您觉得我该待在这里吗。”
风临长呼一口气坐起来,像被人泼了冷水,心里堵得厉害。
原是想将复得的婚约当做惊喜给他,现在看来,倒不确定是惊喜还是惊吓了。
此时风临居然生出份担忧如果他根本不愿嫁给我怎么办
想到此处,她竟不敢说了,她怕他激烈拒绝。那样她要如何面对
忍压愁绪避开此话题,她掏出药膏,伸手就抓住子徽仪右腕。子徽仪极敏感,察觉她意在右臂,立刻挣道:“做什么”
风临勉强使力,忍着伤疼说:“上药。”
他道:“我不想,松手,松手”
风临非但没松,反将他手往自己面前扯,“不上药不上药干嘛,你就这么想留下疤吗把手伸过来”
“我不想、松手”子徽仪惊恐瞪着她拉扯的手,眼见着她要伸手扯下右袖,他忽似受到很大屈辱,奋力一挣,竟将手扯了回来,激动道:“为什么为什么非要看”
风临现在哪经得住拉扯,一下子抻到伤处,身上立时冒出冷汗,半天没说出来话。
子徽仪一心遮掩耻辱伤痕,没察觉风临力气竟不敌自己的怪处。他把右手背到身后,左手紧紧抓住袖口,在床上寸寸后退:“我说了我不想,我不想”
“自从那天见到您呕血,我生怕令您动怒伤身,无论您对我做什么说什么我都忍耐,您轻薄我,为难我,当众把酒泼到我脸上,叫我滚,在宫中欺负我,把我从缙王府当着官员的面带到这里,把我当玩物对待,我全都忍了我有没有对您说过一句重话我如此顾虑您,可您呢,您什么时候在意过我的感受”
他难遏伤心道:“我说我不想,您到底为什么非要把它扯出来让我难堪”
句句话都刺在她心里,风临肺腑一个劲绞痛,很艰难地挤出一句话来:“孤只是不想让你身上留下疤,只是想你快点好。”
子徽仪黯然扯起嘴角:“您是觉得这字煞风景吧,也是,如果男宠身上刻着别人的字,的确是一件败兴的事。可若它能让您对我失去兴趣,放我离开,那倒不如留下疤更好”
风临脑中轰然一声,差点被这口气堵得咳出来。
她半天才道:“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子徽仪不说话了,扭过头再不看她。
殿内久久沉默。风临捂着头站起来,立在床边站了很久也没缓过来。
没多久,殿外响起了寒江的声音,倒似及时雨般解救了风临:“殿下,您睡了么”
“没,怎么了”
“秋医官把药送来了。”
风临赶忙出去,在外头缓了好一会儿才拿着药进来。把药放在桌上,她悄悄瞄向床,发觉子徽仪还保持那个姿势坐在那,低着头,像一动也没动。
黯淡的夜色里,他深垂的面容也分外落寞。风临看着心隐隐作疼。
她长长叹息,放下药转身走向了梳妆台。
子徽仪一直僵坐在床上,眼睛望着身前床帐的黑影,并不知风临去做了什么。不多时她的影子伴着脚步声回到床前,手影穿过床纱来到眼前,把一样东西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