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九日,百官得告,明日休朝。
天间隙放光,复再转阴,潮气依旧。
镇北王上书问询婚约一事,已在臣官间暗暗传开。有人曾旁敲侧击试探过子丞相,子丞相回答滴水不漏,只道听从圣命。
然而圣意始终不显。
带着质问意味的请安奏文如石坠海,没能砸出紫宸宫半点波澜。同样未得示意的,还有闻人慧的死谏风波。
闻人慧的尸首于二十六日便归还闻人家,但闻人家不敢操办葬仪,更不敢冒置灵堂。没有旨意,不知是否降罚,办错了就是罪,全族的罪。
尸首就这样停放于宅堂,足足四天,不得安置。
武皇至今,未给只言片语。罪与否,恕与否,难以揣测。
鸿文道上学子们往来聚散,仍未散去。百官奏文一封封发往紫宸殿。
闻人府宅阴云密布。
她们守着亲长尸首,战战兢兢等一个判决。
可天光始终不放。
自撞柱那日始,至二十九,四日时间,事越传越广,舆情愈来愈盛。为闻人慧一番言论所激荡起的议潮,将过去不敢言说的储君之议扯到了人前。
正如她所问的,人们也在心中发问。
长嫡还是贤
他们各怀目的,在暗中或推动舆论,或为舆论所推动,开始为将沸的水添上把柴火。在蒸腾的白雾里,将心秤各自倾斜。而这亦将闻人家放置在炭火上炙烤。
有赞赏闻人慧之谏者,便有诋厌其沽名钓誉、搅弄朝堂者。人已死,这些是非议论入不得本人的耳,便尽叫其家人亲友受了。
若非其间镇北王上书争婚约一事吸去了部分关注,只怕她们处境要更为煎熬。
风临在此时节重提婚约,其实不妥当。消息虽未大面传开,却也激起许多人的不满议论。
她们对此举不满理由有三:一则,前头老臣忠义之言在先,汝不去悲悯,反而纠缠于婚约旧情,实在冷酷。二则,缙王为汝血亲皇姐,何以陷其不义,与姐争夺夫婿。三则,汝为臣女,怎可在此时给陛下再添烦忧,架亲于两难不孝。
是以风临也受到了不小议论。
而她的不是,又在储位议潮中为另两位添上两笔优。先前刘育昌一事,武皇态度含糊,实则是保下了风恪,这令很多人不免揣测上意。兼之风和年岁太小、生父太卑,有刘家护佑,又最年长的风恪得到了不少人的注目。
而在风临与风恪发难之际,偏武皇又免去了明日朝会,更令京中揣摩起她的圣意来。
恰此时,风恪上书,言称与相府公子清华已由人问名纳吉,卜卦为吉。欲请允纳征请期,以全订盟之礼,兴办订盟之宴。
当天落日前,紫宸宫下发口谕,由梁监亲往缙王府宣告,只一个“准”字。
当夜,满京臣官皆知。
于是众人便都明白,这场暗地里的交锋,武皇以一个字的砝码,偏向了缙王风恪。
当夜,叩开缙王府门的不止道喜之人,也有一位衣着朴素,腰佩玳瑁环的女子。
在缙王府仆从眼里,她这幅打扮太寒酸,又只带了一个随从,差点叫人给撵开。幸而皋鸟及时出来接应,这才避免一场闹剧。
可即便受人轻看,风希音的脸上也没什么波澜,好像毫不在意。她那双雾蒙蒙的眼都不知将人看没看在眼里。
进了府内,见到风恪满脸是笑迎上来,风希音也是淡淡的,进了厅中门一关,她也不客套,直接发问:“找余,你姨母知否”
风恪脸上笑一僵,随即道:“自然是知道的。”
风希音点一下头,道:“今日来,是给你面子,但彼此终究不熟。以后有事,让你姨母来。”
风恪勉强维持脸上笑:“当然可以。”
得到回答,风希音立刻起身,看上去也没闲聊的打算,自袖中掏出一样黑布包着的东西递给风恪,“东西予你。告辞了。”
“劳您跑一趟。”风恪立时真心笑起来,两手很宝贝地接过,按捺着收起,对她说了几句挽留的话。
风希音摇头婉拒,起身欲走。风恪相送,谁料她忽顿步,回首想起什么似的,道:“那个慕归雨,你不能用。”
风恪愣住,满腹奇怪,不知她平白怎么讲出这话,但碍着对方身份,应着笑问了句:“为何”
哪想风希音反像被问住似的,站在那竟愣了片刻,嘴微动,欲言又止,最终摇了摇头,居然半个理由也没给出。
见状风恪忍不住心里暗骂一句,只道这人在山上待得脑子坏了,一下来便挑拨离间。那慕归雨十分得用,她岂能听信风希音这怪话,只碍着其长辈身份,不过表面应下便是。
送人出府时,风恪也略客套几句:“不日晚辈要办定盟宴,皇姨何不领儿子王夫来热闹热闹”
“余的儿子”她眼中有点迷蒙,似想了下,才道,“哦,是有。”
“他不去。”风希音缓慢道,“人太多。他,他父亲,都不去。余也不去。”
风恪假笑着点头,将人送走,待大门一合,脸登时变了,啐骂:“说话驴唇不对马嘴的蠢妇,怕是修道修得脑子都坏了”
“呸”她啐了一口,扭头对皋鸟道,“去,告诉姨母东西要到了。”
同夜,相府后院。
书房中,子徽仪正坐在灯前看书。他目光平静,时不时翻一下书页,神色淡然静雅。
但他身旁的两个侍从显得有些心事,素问忧心忡忡,而星程更是忐忑不安,站了许久后,干脆鼓起勇气,试探着问:“公子,这太可怕了,哪里能行呢,万一不然我们同定安王殿下说吧她一定”
子徽仪平静翻动书页,打断了他:“我不能和殿下说。她已经很累了。”
“可是”
“不行。”
星程愁眉合上嘴,一旁素问微叹口气,未想子徽仪却对他问道:“顾严松将军何时回京”
素问执手道:“回公子,须得清明前后。”
“嗯。”子徽仪看着书,淡淡道,“陈伯那边要抓紧了。”
夜至亥末,将近子时,独坐文轩阁一角的李思悟在经历一整日的心理斗争后,终于决定去找风临。
风临就在三楼理事,她的屋室灯仍亮着。
踏上楼梯的李思悟,心绪低迷。其实她明白,行宫的事风临未必不知。包括在府中遇见宁韶当初她住在王府里养病养了半个月,都没有哪怕听说关于宁韶半个字。而今怎这样轻巧的偶遇了
没风临授意,绝无可能。
想到这里,李思悟的脚步倍加沉重,心想:殿下这是试探我,看我到底可不可信。她问我行宫的事,大概也是验我的话。唉不过往好处想,她大约是要用我了,才会来试探。
她一边思索一边走,不知不觉已到了风临的门口。白青季见她来通报了一声,侧身让她进去。
李思悟深吸一口气,走进去,果然屋内只剩风临一人。
风临已卸了冠,头发只用绸带束着,批阅着什么,见她来了,抬头道:“你还没走啊”
虽是这样说,但风临话音里没甚意外。李思悟知道她在等自己。
沉默半晌,李思悟索性一横心,作揖一躬,将当初行宫中,她是如何与慕归雨“勾结”,将行宫图纸背抄下来,如何交予慕归雨,及自己所了解的风恪怎么触怒的陛下,原原本本告诉风临。文網
这无疑是将自己一大把柄授予风临。待讲完,李思悟已满头大汗。她忐忑地望向风临,却见风临也正望着她。
自她到王府以来,这是风临第一次对她点头。
“健行。有件事孤想拜托你。”风临道,“你是闻人大人的学生,能帮孤去走动一下么”
李思悟一愣,回神时眼中竟有泪意,使劲作揖道:“愿为殿下效劳”
翌日,风恪宣布后日要于王府办定盟之宴。
她声称这是得了陛下允准,但这番举动不免叫人猜测,如此仓促,是否与风临上书有关。
邀帖遍发华京,连宫中也递了三份。一份予武皇,一份予皇夫,一份予她的生父刘昭仪。
当然,两个皇妹她也不可能落下,尤其是风临。
原本风临不打算去,眼不见心不烦。而且闹到今天这地步,她也不打算继续演什么姊妹情深。
但,御前的内侍来了。他将武皇收到的请柬及皇夫受到的请柬,转交给了风临。
风临不是傻子,她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那位龙椅上的至尊总需要踩着别人的脸,来成全自己的颜面。
意料之中。风临甚至对请柬上那行“邀镇北王及其侧君祝氏”的字都不意外。
“殿下果真要去么岂不折损您的颜面。”徐雪棠皱眉道。
风临自嘲一笑:“孤到今日,哪还有什么颜面。”
若只是陛下的请柬,她可以任性一次,但父亲的请柬也在。她不可以拿父亲冒险。
赌龙椅上的那位会对他怜惜
风临发出一声冷笑,抬手拿起封请柬递给白青季:“派人给祝琅华送去。”
订婚宴当日一早,宫中便派了三局人手来到缙王府操办,武皇亲书的“珠联璧合”四个大字,同赏赐的黄金珠宝绫罗,列成长长队伍,随刘昭仪一同抵达缙王府,算给足了面子。
喜得风恪连连谢恩,刘昭仪也觉得出了一口气。
宫中按订盟的规矩,早早准备了奠雁礼要用的一对活雁。风恪接应完陛下赏赐后,便正服持礼,带一干人等去了宗庙占卜,尔后奠雁往丞相府相告。
风恪并非第一次娶夫,这些礼仪倒也轻车熟路,未出什么差错。
六礼虽说才行过一半,离亲迎还远着,可也要大办一场。在风恪授意下,缙王府虽不是红纱百里的盛景,也称得上是张灯结彩。
只是在这时节,缙王府这一番装扮落在文士们眼中,些许刺目。
待丞相府回礼后,缙王府便开门迎人了,朝臣、世家纷纷携贺礼而来,丞相府诸人也随后到场。
除闻人家、魏家外,京中勋贵人家大都携礼登贺。宗亲去的不多,有许多人未到,礼到了。
风和倒是早早来了,全程观完风恪子徽仪白日里的定盟之礼。而风临干脆缺席了白日,只遣人来告知晚宴时会到。
武皇、皇夫也都未到场。武皇称有事,皇夫称病,宫中三份请柬,唯有刘昭仪应邀。
皇夫人虽未到场,但命了风依云携礼来贺。可风依云白日也根本没了,只傍晚时在府门处露个面,叫人放下礼物便走了,连缙王府的门都未踏进。
夜里开宴,风缙一袭华服,与众人推杯换盏,好生得意。
子徽仪一袭浅袍,远天蓝,色淡而又淡,近乎如水。长袍并不繁贵,纹饰易少,别致之处唯在袖摆与衣摆上,那各绣着一簇栀子花。
白栀朵朵绽放衣上,他袖摆轻白,如堆一片香雪。
回身行走于堂中时,宛若凉风回旋。雪魄清凉气,郁风洗心魂。
子徽仪跟随子丞相坐在风恪身旁,沉静微笑,听着身旁恭贺。
“恭喜啊殿下,恭喜啊大人,圣上赐婚,金玉良缘,当真是羡煞我等啦”
“缙王殿下一表人才,年轻有为,丞相得此贤媳,此后可以享福了。”
丞相笑道:“是啊,殿下确实青年才俊,不像我家小儿顽劣,不堪相配啊。”
风恪也提杯笑道:“诸位大人过誉了,吾年轻莽撞,颇多不足,走到今日也不过是凭几分运气罢了。丞相不嫌弃我已是万幸,如何敢自骄呢”
“哈哈哈哈哈哈殿下过谦了。”
厅中气氛正热络时,却有随从进来悄声与风恪通报:“镇北王到了。”
风恪低声道:“领她进来。”
不多时,门外传来侍从声音:“三殿下到”
宴堂中声音忽不约而同静下来。一众人暗暗打量风恪,又悄悄望向门处。
在众人目光中,一个脚步声渐渐近前。殿门轰然而起,黑色的身影一如众人预料,带着李思悟与白青季,踏入殿中。
“皇姐,刘昭仪,丞相,公子。”风临噙着笑叫了一遍,略一拱手,“恭喜了。”
风恪若无其事举杯,仿佛先前种种不快皆不存在一般,对她笑道:“皇妹,你迟到了。当罚三杯”
刘昭仪坐在席间,不动声色地饮了口杯中酒。在他不远处,早已到场的祝琅华跟随臣眷们落座,脸上神色已大不好看。
作为侧君,他与风临分道赴宴,已经说明很多问题了。
殿中侍女上前接引,风临踱步落座,却并不接一旁仆人递来的酒杯,浅笑道:“孤有伤不宜饮,以茶代酒吧。”
风恪皮笑肉不笑道:“好,给皇妹斟茶。”
风临笑着饮了三杯,落座后再没言语。风和不着痕迹望了她一眼,她似无察觉。
宴席照旧。
与繁复严肃的礼仪不同,夜晚的宴相较轻松。因没出什么摩擦,宴堂气氛也渐渐恢复活跃,子丞相离座去与诸同僚寒暄,风恪与子徽仪在桌前,与来敬酒祝贺的人交谈。
风临异常沉默地坐着。这晚她没饮酒,也没用菜。
她也不掩饰自己的目光,冷冰冰地瞅着站在风恪身边的子徽仪。
他谈笑落落大方,真是很得体。风恪笑得脸都要开花了,这是当然的,如果娶到这样好容貌、好风致的少年做夫君,任谁都要笑出声来。
但凭什么是她。
风临冷冷地看着她,在心中想:先来的不是我么。
什么都是她先一步。先认得他,先在意上他,先拉起他的手,先向陛下求娶他。
他所拥有的珍贵回忆,大多是与她创造的。第一次打雪仗,第一次牵手,第一次诉情,第一次拥抱,第一次亲吻,第一次订婚,第一次得聘
都是她。
但这一次,不是了。
她与子徽仪不曾进行到这一步。
这一次,要被别人抢先了吗。
这会是一个开始吗以此为界,以后他回忆起余下的美好,那些第一次都不会再有她了么。
换人
换谁,风恪
风临面无表情,右手一寸寸攥紧茶杯,青筋在苍白手背上狰狞。
对面祝琅华以余光瞄看着她,心中泛起酸楚。但她一个眼神都不曾分给过他,哪怕她注视的人并不回应她。
前方来敬酒的人络绎不绝,风恪心情看似很好,也是来者不拒,是而敬的人愈发多起来,不过一刻,风恪便饮了三壶酒。
眼见着酒壶又空了,一旁皋鸟暗暗看向风恪,悄声唤来一侍女,再端来一壶新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