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6 章 健行(1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5294 字 20小时前

自大门影壁后,走出一位秀装端庄的姑娘,行止款款有度,发髻干净利落挽起,头上带着缀珠抹额,容貌秀丽文静,眉眼虽未笑,却仍给人一种温柔的感觉。

李思悟愣了愣,对她唤了声:“寒江姑娘”这一声她叫得很生涩,话音里隔着数载春秋。可从前,她与她也是熟络的。

寒江像是早在此候着,李思悟递拜帖没多久她便出来了,站定在门前,目光复杂地看着李思悟。

李思悟莫名紧张起来,暗暗咽了口口水,迎着她投来的目光。

寒江微微叹气,最终,仍以从前的称呼执手行礼:“小女郎。”

如得释的囚徒,李思悟心中大松一口气,赶忙还礼。寒江俯身一请,邀她跟随。二人一路延明路往府内行去。

李思悟从未来过定安王府内,当她停在眼前的大殿时,心中忽地忐忑。陌生感催生畏惧,令她忽然怯于踏进眼前的门。

“女郎,请吧。”寒江示意人启门,“殿下就在里面等你。”

高大殿门应声而起,微微寒气伴着门扉扑面而来,明明是白日,然而眼前却忽地暗了一块。李思悟向内看去,在微暗的大殿中,看到了一身白衣的风临。

那位记忆中阔别许久的殿下,就端坐在高座上,随着门启,缓缓抬眸,目光穿过殿厅投在她身上。阴色殿光洒落在她素白衣袖,染了层凄清。

李思悟心中登时涌上股酸涩之意,这样的会面,已是六年未有。六年,她与殿下都变了,但此刻她们一身素色地对视而立,又仿佛回到了那个青葱光明的岁月。

李思悟跨进了殿中,大门在她身后缓缓合闭,发出悠悠低吼。李思悟深吸一口气,对着风临作揖:“拜见殿下。”

“李思悟,孤倒不知该如何问候你。”风临坐在椅上,对着她似笑非笑道,“索性作罢。直说吧,为何见孤。”

这问题李思悟一时也回答不出,站在那儿磕磕绊绊道:“我我”

风临道:“呵连你自己都说不出,可见心思不正。”

冷冽尾音激得李思悟打了个寒颤,她绝不期望今日谈话被这样误解,赶忙抬起头企图辩解:“不、我、我没存恶心,我只是想来拜见殿下,我我想为从前的事,对殿下说一声抱歉”

此话一出,殿下有瞬息的安静。

那阴冷的气氛叫李思悟怀疑,自己是不是说错话了。但没容她思虑,风临便已冷笑开口:“在见到你前,孤倒是猜了你会讲些什么东西,其间也猜测你会提此事。但没想到你真会当着孤的面讲出这话。”

“呵,也罢。过去的事不能一直搁置,总当做个了解。你说吧。”风临说完这些话后就倚坐在座,居高临下地俯望着殿中人。

她这样,李思悟反而不知从何开口,局促执起手,说:“我我那时,真的对不住殿下,我与殿下多年情谊,本该直言相告,却因种种情由,不得已委婉透漏,不料因此误了殿下”

李思悟越说声音越小,愧疚低下头道:“殿下,当年当年我也很难做。那时家中压迫,而我又处境艰难,万般无奈,值得择此法就连那夜我赶去见您,也是自家中跑出来的我”

风临突然问了个问题:“那时你在参上刻的字是什么”

李思悟抬头,半晌后回答:“是楠安有险,万事慎思,勿信他人。”

话说完,不知是不是李思悟的错觉,她感觉大殿好像暗了几分。

长久的沉默后,风临开口道:“你说了你的缘由,那你想不想知道,当孤知晓你夜赴大营是送了情报后,孤是怎么想的”

李思悟兀地紧张起来,暗暗攥紧衣袖。

风临望着她,脸色忽地冷下来,一个字,一个字地把话挤出口:“孤宁可你从未来过。”

李思悟愕然僵立,她没想到会听到这话。

眼前,风临那张平静至冷漠的脸,终于出现一丝波动,却是难压抑的悔恨:“你知不知道,当孤曾有机会避免这一切时,是什么心情你知不知道当事后发觉当初明明可以逃出陷阱,可以救下那些被害死的人时,到底是什么心情”

“孤来告诉你。”风临站起身,白袍掠过高座,走到她面前,轻声开口:

“生不如死。”

李思悟像突然给冻僵了,一动不动地看着她。

风临问:“李思悟,你怎么可以如此残忍给孤一次机会,却又将它藏在一个不会被发现的地方,让孤错过,又让孤事后知晓。就像戏弄。”

“那天晚上,死了很多人。孤的亲卫,孤的挚友,孤成百上千的将士在那些箭射到她们身上前,把她们扎透、扎死前,她们都是活生生的人”

“现在你告诉孤,她们本可以不死。她们原也可以回家过年,带着她们本就该拥有的战功,扬起头,光明正大地回家迎接团圆,而现在她们都躺在遥远的异乡,在冰冷腥臭的泥土下沾满血污长眠,而这一切的一切,都是因为孤没有发现你破参上刻的那行字”

风临一把抓住她的双臂:“李思悟你来教教孤,怎么释怀”

大颗泪珠在吼声响起的瞬间掉落,李思悟仓皇低下头,不敢面对她的眼睛,嚅嗫道:“我”

风临道:“你现在穿得衣冠楚楚,跑到孤的面前,诉说你的无奈与煎熬,可你有没有想过孤的无奈、孤的煎熬,要胜你千倍万倍”

“孤该如何做孤该如何做”

风临抓着她,双目血红地大吼道:“孤该怎么解脱”

“殿下”李思悟受不住这生生质问,涕泪横流,当即便要跪下,然而风临的手狠狠将她扶在半空,愣是没让她跪下去。

风临将她抓起,说:“不必,真不必。你以什么身份跪孤”

“从小相伴的伴读这个身份已在六年前就被你弃了。定安王府的僚属这个身份你从未有过。武朝的臣官李家的女郎那孤更受不起。”

李思悟痛苦落泪:“以懦者,以愧者,以悔者”

风临道:“那都不必。他人之愧悔,于孤无任何意义。”

松开手,风临朝着其身后殿门一指:“若你今日来只为说尽往事求个心安,那你说完了,走吧”

逐客令落在身上,令李思悟身形摇晃,她苦楚地流着泪,却未走,反而朝着风临一点点地跪下,头抵在砖上,声泪俱下道:“若以殿下年幼相识,情谊深厚,却趋利避祸,保全自身的朋友呢”

“我风临年幼相识、情谊深厚的朋友”风临忽然笑了,“你问问自己,你还是吗”

李思悟头抵在地上,忽然发出哭声:“我想是我还可以是吗”

风临没有说话,她站在那里望着李思悟,有那么一瞬,她心里是难过的。

情绪一旦宣泄,便不可收拾,李思悟跪在地上,哭声越来越难抑,整个上半身都颤抖伏在了地上,情绪崩溃道:“我想是,殿下,我想我活到现在,做过几件真心想做的事被逼着,被裹挟着,成为一个姓氏的载体,成为一个会喘气的李字。我一直是李家不起眼的女郎,只有到了栖梧宫,到了您身边,我才是李思悟我才是个人啊”

她哭道:“殿下,我是无用的人,在族中那么多青年才俊面前,我是何等的黯淡。非长,非才,又不会讨人欢喜,守矩知礼,做个乖孩子,是我在家中唯一的价值。我原以为我要这样过一辈子的,可是可是自从去了您的身边,这世上有了夸奖我的人,有了会给我递甜汤的人”

“你们夸我的文章好,夸我稳重,夸我箭术你们,让我觉得,我也是一个闪闪发光的人”

话音哽咽,李思悟悲从心起:“殿下这六年来,我没有一日不想回到当年,我做梦都是跟在您身边骑马行街的场景若当初我能选,我愿意跟随您去北疆饮冰沐血,我愿意的”

“可是你没有”风临突然情绪微激,吼道,“你躲在你的府上,看着孤远赴北疆,看着宁歆全家流放你只是看着”

“那时的我又能做什么”李思悟抬起头,无不痛苦地嘶吼,“我连一件官袍都没有”

风临道:“你连一封信都写不了吗自孤离京,整整五年,你连一封信都没写,一封都没有”

“我写了”李思悟满脸是泪喊道,站起身,将自己的左手伸给她看,掌心赫然有一条浅淡的长疤。

“那时我真的很难,殿下。我岂是没心没肝的人与我相伴数年的殿下、友人遭祸,我岂能不在意,不担忧我想去看你们,我想去送你们,我给你们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我甚至数次收拾了行李想偷溜出家门,去北地见您一面可我都没成”

“家中为了避嫌,把我看得紧紧的,我左掌的这刀疤,就是我数次寄信、偷溜被发现,被家中一戒尺一戒尺活活打出来的殿下我是没做成,可不能说我没有做我是真的想去,我也是真的努力了”

风临眼前忽然闪过那年夜里,夜来军营的李思悟手上那淡淡的伤痕。风临有一瞬的沉默,可也仅仅只是一瞬,她道:“年幼时无力,而今也无力吗”

“李思悟,在孤死之前,你已是一个入官场订了婚的成人了,你还年幼吗”

李思悟的脸忽然白了两分。

风临盯着她问:“你说六年前的你无力做些什么,那六年后的你呢还无力吗”

“你可有做什么”

李思悟踉跄后退一步,风临却上前一步道:“你的确没有义务为孤做些什么,保全自身也无可厚非。可你现在摆出这幅样子站在孤面前,显然是还将自己当做六年前的李思悟,那么孤就要问问你了,既然你放不下曾经的身份,那么作为朋友、伴读、亲王僚属的你,可有做哪怕一件对得起孤的事”

李思悟脸色煞白。

风临冷笑道:“孤待你不薄。李思悟,孤从前待你不薄。一朝落难,你就是这样报答孤的。”

“你有苦衷,你有难处,呵拿别人当借口,是不是很好用”

“现在你站在孤的殿中,说这些可笑的话追忆往昔,你怎么不敢谈谈来日”

风临直视她,冷声问:“三个皇女都要成势了,可龙椅只有一把,不管愿与不愿,朝臣都要择主而奉了。你家没选孤。作为李家女的你,能站到孤的身边么”

“你能做出与家族相反的抉择么”

李思悟僵站在那里,张着嘴,却无法给出回答。左手的浅疤忽然就痛起来,将她带回那个惩戒堂。

风临似乎料到她会这样,露出难辨情绪的一笑:“孤就知道。”

“若孤再问你,你当年是如何得知楠安之行有阴谋的,你会答么”

风临仔仔细细凝视着李思悟骤然紧绷的唇,又是一笑:“你不会。”

一股苍凉的无奈涌上心头,风临无言地望着眼前人,凄然叹道:这就是世事吗

难言情绪弥漫心间,泛起苦涩,风临自嘲笑笑,不禁问她:“李思悟,你今天到底是来干嘛的”

李思悟呆呆地落泪,不发一言。

“太狠了。”风临盯着她道,“太恨了。”

“你走吧,回去做你的李思悟。”

“以后都不要再来了。”

“走”

呆呆踏出定安王府,站在晃眼的长街上,李思悟忽然想一个问题:什么叫回去做你的李思悟

她本来不就是李思悟么本来就是,她为什么要“做”。难道说,她不是李思悟

如果她不是,那么她是谁

李思悟茫然抬头,看着明晃晃的太阳,心内无限空茫。

她是谁呢

回到家中,戒尺不出意外打在手掌。

长辈们围坐在身边,痛斥她的愚蠢、莽撞、自私自利、不负责任。一道指责带着一道惩戒,呼啸着责在她的掌心。

李思悟看着左掌渗出的血丝,忽然想:我到底为什么要在这里受责罚

因为我的自私,我的莽撞吗

那我害了谁损了谁

你们不开怀,皆是我的过错。那么我不开怀,又是谁的过错。

谁又害了我,损了我

挨完罚后,受家中之命,李思悟去拜见了她的老师。竹林围绕的屋中,一身青白的闻人慧坐在椅上,深深望着这个学生。

李思悟坐在她面前,没有抬头。于是闻人慧说:“思悟,抬起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