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夜,祝宅。
堂中,祝勉正坐在桌前,手中举筷,犹豫不定。她的面前摆着三碟小菜,一道炙青瓜,一道花蒸乳酪,一道清烩鱼。筷子在三碟上晃动难以抉择,然祝勉的眼睛却始终望着桌上那封密旨。
方才刘育昌送来的这封密旨,令祝勉阅后一直沉默到此刻。
密旨中的内容简单,吩咐她去查梦麟某庄园与宫中内侍有何干系。
任务虽简单但先前明明听说,这事是分给内卫了,怎么现在又转给她了,内卫没办好
那内卫没办好的事,若她办成了,不是打内卫的脸么。且那大庄园明眼人一瞧便知是人送贿的私产,宫里什么内侍能得人这样大手笔的讨好想到这里祝勉不免皱起眉头。
一边是内卫,一边是内侍省,办得不好,两边都要得罪。可若不办,陛下更开罪不起。
难办啊她在心里微微叹了一句,正思量着,身后突然传来一阵轻轻的脚步声,像是踮脚走进来的。
在她身后,还有一对母子由仆人领着入内,却也不靠近,远远地站着,举止拘束,那名女子的脸上甚至还带着一些讨好,小心打量着她的脸色,两声局促地握着,试探开口:“妹妹啊”
背对她的祝勉轻轻啧了一声,她便不敢再开口了。仆人稍上前一步,行礼道:“大人,姨娘与琅华少爷已带到,奴退下了。”
“嗯。”
站在女人身侧的少年正是祝琅华,他见到母亲这般模样,心中不是滋味,却也无法可劝,在一旁低下头来,神色难悦。
祝勉夹了一块蒸乳酪入口,待完全咽下后,才慢悠悠转过身来,正眼看向身后女人,说:“二姐,听说你想要见我有什么事说吧。”
“哈哈”那女人赔笑似的干笑两声,踌躇搓手道,“四妹,你侄子给遣回来好些时候了,这总在屋头待着,白白吃喝不说,还帮不上你的忙,你看,是不是”
不待她话说完,祝勉已明白她意思,抬手止住对方下文,拿帕子一边擦嘴,一边道:“二姐,陛下既有了话,那琅华是必定能入镇北王府的,你不用担心。”
“哎、哎”女人立时挤出张笑脸,连忙点头。
“不过话又说回来”祝勉擦完嘴,忽地语调一变,横眼看向祝琅华,“你也太不中用了些。”
没来由被刺了一句,祝琅华还是个年轻人,面皮又薄,当时心里便受不住,咬唇不语。
女人那笑也没留在面上多久,在这句话后也凝住了。
面前站着的是姐姐的儿子,且姐姐就在跟前,祝勉却不客气,当着对方面就训道:“琅华,上次走时怎么同你说的告诉你无论如何,必须进得王府。这话你难道没有听懂”
祝琅华脸上已泛起不自然的红色,他红唇上被咬出排牙印,艰难松口,回答道:“听懂了”
祝勉道:“听懂为何还回来了而且我听说,是你自己主动要打道回府。”
似是想起那日种种,祝琅华面上显出屈辱:“是她太”
“我不想听这些。”祝勉打断了他,“在去宫宴前,我便将你可能遇到什么、最后会得到什么一一讲明了。你去前就知道她们必不会接纳你,怎的还为此斤斤计较,件件伤愤,做小男子态”
“选了你本是因为你样貌最好,可若你自己撑不住,想要得富贵,又受不得一点气,那我也没法可助。我不止你一个侄子,家里那么多孩子都想入王府,并不是非你不可。”
听见这话那女人当时便慌了,控制不住迈前两步,焦急道:“他姨母,怎的撑不住,他能的”随即她扭过头对儿子道:“琅华,快说话”八壹??
祝琅华不得不开口:“四姨母,下次我会好好做的”
祝琅华没接话,略点下头算作回应,还想再就镇北王府之事说几句,外头却有仆人进来,附到耳朵旁悄悄嘀咕了几句。祝勉眼中闪过丝惊讶,赶忙起身,对着姐姐侄子丢下句“你们回去歇息吧”,就飞快带着仆人出去。
祝宅拢共三进院,是得步青云后陛下赏赐的,虽跟那些世族没法子比,但在京中也算体面。
祝勉一路飞快来到二进院的会客茶室中,那里已坐着位贵客。
“柳女郎,稀客稀客,你这一来,令鄙宅蓬荜生辉啊。”祝勉笑面迎上前,拱手作揖。
座上女子缓缓起身,张开口,还没说话,就先咳了两声,长长的帷帽遮住了她的面容,使人窥不见她的神情,然仍能从动作间感到一股孱弱。“祝大人,搅扰了。”
在室中,且彼此已明身份的情况下,还带着帷帽是有些奇怪的,可那女子没打算摘的样子,照旧这样说话:“今夜冒昧登门,还请大人恕我无礼。”
祝勉笑道:“哪里的话,女郎请坐。”待二人坐下,祝勉问:“不知何事到访”
女子道:“大人是爽利之人,我也不扭捏了。有件关乎大人来日前程之事,特来相问。”
祝勉听闻此话,立刻将仆人遣了出去,待只剩她二人,才说:“祝某听得糊涂,望女郎明言。”
女子道:“我冒犯一句,敢问大人年岁几何”
祝勉道:“三十有五。”
女子道:“大人正值壮年,仕途尚长,今时便有如此成就,来日如何,实难估量。”
祝勉客套一笑,只是刚笑了一半,便听女子又道:“再问大人,陛下而今年岁几何了”
祝勉微微张口,似悟到什么,表情忽顿住,笑缕缕消去,眉眼渐渐严肃了起来。
对面帷帽下似乎发出一阵极浅的笑声,道:“大人,纵使陛下得天护佑,寿胜常人,又还能有多少春秋”
祝勉不说话了,面上表情尽数散去,虽不显露什么神情,但也隐隐显出份认真。她道:“你这样的话若传出去,便是死罪。”
女子轻轻一笑,咳了两声,道:“大人为长远计,此时该为自己选一条后路了。”
祝勉道:“你此番来,便是想荐我一条吧”
女子不置可否,道:“大人的路当然是自己来定,我只不过来递一份邀请。”
“圣上膝下仅余三女,而今放眼望去,镇北王自危,缙王庸碌,皆非可托之主。大人,何不与我等一起,共襄净王”
祝勉毫不意外她会说出此话,盯着她瞧了一会儿,忽笑道:“你不怕我明日将你所言告知陛下么”
女子道:“大人是聪明人,应当明白我的苦心若您实在不领,也可以试一下。”
祝勉微微一笑,对于那位陛下的脾性,自己是再清楚不过。贸贸然讲了,只怕她也是信一半疑一半,说不得最后还会疑自己是为了权斗,在诬陷。
而眼前人的话又不无道理,陛下年年老去,江山不可能永在她的手中,后面的路怎样走,的确该谋划了。
镇北王风临不受陛下喜爱已是多年的事实,她手上就算握着北军兵权,也添不了半分荣光,反而会成为遭人忌惮的根结,招来杀身之祸。而在京中,她名声也不过尔尔,嗜杀之名早在与东夷一战客待见不说,还是个手不能书之人,断然不在祝勉考虑之中。
至于缙王风恪那女子也说的不错,并不是什么明主之材。其人才干倒勉强可以应付政事,但性子实在是个拖累,喜怒反复,又易犯嫉妒,不可以容人。虽然她的背后站着刘氏一族,但好像也不是可以托付的人。
如此看来,似乎三位皇女之中,唯有净王风和一个选择了
祝勉思及此,在心里呵呵一笑。
净王是好,可她偏要选缙王。
她想的很明白:净王背后现在站着柳谢两大家,各占着姻亲、师名,本就与净王有了密不可分的联系,而这两大家偏偏又是大世族。她们本就看不上平民出身的我,来日我若同她们一派,等净王登基,她们又焉能容我分去权利
只怕这两家先要把我铲除,再各自争权,我岂能有好下场
而缙王虽然性子差了些,但对我而言,这性子偏偏就是最好的。我这样的出身,要想走得高、走得远,只能依靠皇帝的宠信,几个皇女里,净王早慧又有谢元珩把持,最难下手,镇北王心性太坚、行事太果,最难影响,唯有缙王是最好的
纵然她背后有刘达仕一行人,但只要我想,挑拨起来不是太容易么
思及此,祝勉心中主意已定,身上不觉松快。只是对着眼前人,她仍虚与委蛇,作出深思又为难的模样,道:“请女郎容我几日想想”
“如此大事,自然急不得。大人自可慢慢想,若有主意,告知便是,随时恭候。”女子颔首微笑,悠悠道,“我有一则听来的小消息,说与大人,大人只当个闲话,听过便过了。”
祝勉竖起耳朵,听她道:“听说刘监在宫里十分体面,连缙王殿下都称呼他为爷爷,传到陛下耳中去,陛下似乎大为不满”
祝勉像是突然摸到了什么关窍,方才不能定下的犹豫也在此刻有了选择,面上未显,却也真心道了句:“多谢女郎。”
女子笑笑,悠悠起身,二人寒暄几句,她便告辞了。
祝勉送罢客,再回到饭堂中时拿筷稳准,将冷掉的饭菜尽数吃得干干净净。
翌日晨,紫宸殿中,武皇刚刚落定椅上,预备开始理事,便听得人报有大臣求见。听是老臣张世美求见,她便命人传来,并且赐了座。
张世美恭恭敬敬行过礼后,缓慢坐到椅上,对武皇道:“陛下,老臣今日来有些体己话想同您讲,可否请陛下暂退诸位内侍宫女”
她一向不是个多事的人,少有这样的要求,武皇猜她有什么要紧话,便挥手遣了诸人退到外面候着。
张世美这才道:“陛下,老臣有一句关于子女的话,在腹中纠结多日,还是决定说与陛下,望陛下莫要怪臣多事。”
武皇道:“你说。”
张世美微微缓口气,道:“陛下即便厚爱缙王,也当严格约束她的言行,不应使之过分失度。须知教养女儿当从严,皇家万民注目,更要严格自律。否则稍有不当之处,便传于市井之间,损了缙王清誉,亦会损陛下颜面”
听完武皇倒是有一瞬停顿,她本以为张世美与会闻人慧交好,会像其一样劝谏自己,没想到却是说起缙王来。她没恼,仅淡淡道:“卿何出此言”
张世美道:“老臣知道此言会惹陛下不快,却想着为臣之责,不得不来讨这个嫌。缙王行事多张扬,又尚豪奢,民间早就有了议论,前几日又闹出公然在宴席上羞辱丞相公子一事,影响实在不佳先前也是,缙王刚自崇国寺出来,便大行静街封道之举,实在是有些过了”
“老臣多次上书劝陛下,盼能对缙王稍作约束,但陛下始终不予答复,而缙王又不曾收敛,老臣无法”
武皇忽然打断了她:“卿说上书劝过朕”
“何时”
这问题把张世美问愣住了,她在那坐了好一会儿,反反复复咀嚼这句话,到底没品出什么降罪之意,方才谨慎答道:“五日前才上折一封。”
御座上,武皇的凤眸定定看着她,面上无笑无怒,却不知为何显得寒森森,“五日前”
张世美道:“是。”
武皇道:“朕没见到过。卿真给了”
张世美心里窜出股冷气,一把老骨头扑通跪到地上,道:“陛下面前,臣绝无虚言臣的的确确上书与陛下了,陛下若疑,尽可询问相关人等,臣的家中亦有臣草拟时的废本,皆可供陛下查证”
苍老声音圈圈回荡殿中,激起一层层不可见的涟漪,武皇端坐着望着她,多年观人的经验在此刻告诉自己,张世美似乎未撒谎。
这封奏文应有,也呈了上来,只是没有摆在她的御案。不,或许曾摆过,但她没有看到。
殿中温度无端降了下来,张世美感受到御座上的皇帝心绪沉降,还欲再申辩一二,却听武皇道:“张卿,再与朕上书一封吧。”
张世美闻言抬头,正对上武皇微笑的面容,阴影遮挡了她一半的脸,伴着微笑的弧度,在脸上扭曲出暗色的线条。
“这封内容如前,明日交来。朕要看看,到底是谁在搞鬼。”
当日戌时,祝勉急入皇城,将所查结果面禀武皇。一应人员亲缘关系、画押之证、庄园账册皆呈与武皇。
这等办事效率,已称得上神速了。
祝勉呈上物证,将欲开口禀告,武皇示意稍等,并对身旁内侍说了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