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血手阎罗终于回京了,消息一出,便激起哗然大波。即便是路上的小事,也被添油加醋地传回了京城,跟随她到了城门。
唾弃好奇厌恶崇拜羡慕
无论出于什么心理,大道两旁还是围了密密麻麻的人。想来可笑,从前如此多的人聚起,只是为了向那位定安王掷花的。
人马未至,声先到。
地面传来一阵绵延不绝、有节奏的震动,远处黑压压来一群骑兵,红衣黑甲,颇具气势。
最前方的一队精骑两侧护拥着一位人,此人骑一匹赤色红马,穿着一身玄色束腰行装,头系一根乌黑云锦抹额,上面嵌着一颗硕大的淡水色蓝刚翡翠,抹额精美,一望便知其身份不凡。
腰间一根乌黑的腰带,虽然华美,但与衣衫顺色,并不突出。抢眼的是两端挂着的一对长刀,黑色的刀鞘,镂以古金装饰,露出的刀把也是古金所造,暗光流动,散着古老的杀气。
这女子年岁不大,一身黑衣,两边再挂着两弯暗金古刀,当真是霸气,让人敬而远之。
再一看脸,不由得让人倒吸一口凉气,这分明是张明丽的少女面容,可沐在阳光下也没有半分热气。这人面上没有一丝表情,整张脸除了眼睛,你瞧不到一处有活气的地方。
她一边走一边用眼尾扫过街两侧的人群,似是野兽在打量周身聚集来的动物,眼里黝黑一片。
这眼神没甚神采,像极一个刚刚厮杀完的野兽,暂时的安静全部源于疲惫。
围观的许多人被这眼神一扫,都是心中大寒,更要命的是这女的时不时把手轻放于刀把之上,让人有一种她下一秒就会发疯砍人的错觉。
自此女子现身,街市便安静了许多。红马双刀,加上是传闻中片刻不离身的那位蒙面护卫,可以断定此人是血手阎罗了。
饶是平头百姓,也感受到了她身上那股淡淡的杀气,又或许因为传闻的加持,都没来由的怕起来。
人们全然忘了,眼前这位洪水猛兽,当初也曾是踏花而行的华京六绝。她骑着的马,还是当年那头赤风。
“无德无行的虎狼,而今也敢招摇过市了吗”一位身着文人衣装的学子站出来,突然指着风临破口大骂,“你拥兵自重,无视陛下诏令,肆意妄为,为臣不忠,为女不孝驾我武朝与炭火之上,屠十八万人令我武人受千夫所指而今还有脸策马闲逛吗”
这言辞激烈,饶是风临也感叹,骂的极好,富有煽动性,句句在点子上。
人群喧嚷,也有几人坐不住,跟着小声指责起来,见风临无什么反应,声讨之声渐大,忽然有人不知从哪掏出一把白菜叶,恶狠狠朝风临头上砸去。
风临可以躲的,但不知为何,她没有多,鲜嫩的菜叶从她的头顶滑落,被她用左手一一接住,数了数,一共四片。
风临身侧不远跟着一位蒙面人,手指略过腰间的短刀,抬手便要往那扔菜人甩。电光火石之间,风临立时转头瞪了蒙面人一眼,只这一眼便拦下了那人,悻悻收回了刀。
风临转回头,顺手将菜丢给身后的副将,副将明白她的意思,这是不许浪费粮食,副将递给马下的士兵,收了起来。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有些滑稽,但一军人无人异议,似是习以为常。风临淡淡的瞥了方才那群人一眼,再没有理会,接着骑马往皇城去。
人声鼎沸,她置若罔闻。
突然一阵香风袭来,风临没有转头,连眼珠也没有移一下,抬起左手飞速接住了右边袭来的一小团不明物体。
那物体飞的并不快,是而临近的人都瞧到了,那是一朵火红的绢花。
有眼尖的人瞧见了楼上掷花的少年,惊讶道:“清华公子”众人皆是一愣,忙不迭议论起来。
风临垂眸望着指间的花,抬头望去,右侧楼台上站着一位清艳绝伦的少年,一身云锦流光溢彩,如同天边雪色流云,他长身玉立,静静低头望着马上那位满身黑色的少女。
眼神不动神色略过她玄袍衣摆,停顿在了她额间那抹额之上,他神色微滞。
这是他绣的。
风临面色平静地仰头望去,身下的赤风极通灵性,识相停住了脚步。她就这样静静望着他,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
与子徽仪眼神中压抑的情绪不同,风临的眼中是彻底的平静,时隔五年,这样冷淡的再会不符合任何一种有情人的故事,可它就是这么发生了。
这一眼对子徽仪如同万年,实际却只有片刻,风临转过头收起花,轻扯缰绳,大步流星离去了。
不多时,一个略显浪漫的小道消息传遍了武朝。
武朝最清矜的公子,为血手阎罗掷了一朵花。
子徽仪全然不顾底下人对他翻起的白眼,和细细碎碎的:“什么情况”“他不是”
他望着风临远去的队伍,敏锐地发现了她身侧跟着的那位蒙面人,看身段,不像是白苏。胸前平平,倒像个男子。
他不知的自己有没有资格再管风临身旁放着什么人,可他还是控制不止内心的波涛。他有太多话想说,可今日的这一眼,看得他心里发凉。
尤其是那一双长刀,同传闻无异。这几乎击溃了子徽仪长久以来安慰自己的最后一道围墙,这是不是代表,风临确实变了
如果确实变了,他该怎么看待她三年的空白横在二人中间,如同隔着一道断崖。子徽仪站在断崖另一侧,忽然看不清对面人究竟是谁。
风临安置好带来的人马后,骑着马一路无言来到了皇城。到了皇城,她也不多话,出示了自己的虎符便牵着赤风入内。这样的举止有些轻狂,难免招致不满,也有胆大的想让她将佩刀解下,被她恶狠狠瞪了回去,好像解了刀就要了她命一般。
宫人畏惧皇城外那队凶神恶煞的士兵,到底没敢拦下,只是有脚程快的,已将消息报至御前。
一人一马走到了栖梧宫,踌躇许久,风临终于踏进了栖梧宫门。
“姐姐”
一个稍稍熟悉的声音响起,带着时有些恍惚。风依云而今长大了太多,个子也高了,一时间她好像看到了年轻时候的皇夫,不由得愣神片刻。
“依云”风临终于开口说了话,“你长大了许多。”
风依云点点头走上前,望着风临的眼睛,一时悲伤,可转眼就化为了怒意,道:“你还知道回来这三年你在外面撒野撒的欢叫我们在这为你提心吊胆王八蛋三年就写了两封信你心里还有没有我和父亲”
“对不起。”
风依云听了更怒:“就三个字没有别的话要说这还是人话了你不该讲讲你都干嘛去了吗你这三年都在哪跑呢北边东边乱杀,你把你名声都搞臭了你知道吗你知不知道别人怎么说你你知道我因为你打了多少架吗你都不知道你只顾着在外面逞威风根本不关心父亲根本不关心我”
风临静静看着他指责自己,心里没有半点怒意,反而越来越恨自己。
因为她看到风依云的眼睛每说一句话,就红一分,到了最后一句,已不争气地滚下了泪珠。
他在哭,像暴雨一样,劈头盖脸砸在风临心上。
“对不起、对不起。”风临走上前想抱抱他,伸出的手又停住了,倒是风依云嚎啕大哭着边骂她“你是古今第一混蛋”,边不争气地往她怀里撞。
风临生硬地搂住他,轻轻拍他的背:“对不起,对不起。但是我都知道,我没有不关心你们,你们的事情我都知道,你打架我也知道,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混蛋我不认你当姐姐了”风依云哇哇大哭,那眼泪像瀑布一样,幸而风临穿的是玄衣,被水浸了也看不出来。
哭了好一会,风依云终于累了,从她怀里挣脱,用微哑的声音道:“你说你现在怎么办你把自己搞成这个鬼样子,怎么见父亲”
风临一时迷茫:“我,变成了什么鬼样子”
“七老样。”风依云红着眼抱怨,“先进来吧,这几年你的传闻一个比一个夸张,父亲忧心许久,我本想见你先给你一拳,谁想你这副死气沉沉的鬼样,下不了手,算了算了进去吧。不过父亲打不打你,我可就管不了了”
风临抬脚入殿,心中忽然紧张起来。她环视四周,心稍稍舒展,五年的时光,皇宫变化很多,可栖梧宫没有变多少,一眼望去,还是昔年景象。
她有些恍惚,自己常常梦到过回家,也是这般光景。那现在自己到底是真回家了,还是在梦里她甚至开始回忆,自己是不是又打了什么仗,昏死过去了,才会看到这副场景。
脚步停,她止住了思索。
皇夫坐在椅上,提醒她这不是梦。梦里的皇夫温雅,眉眼弯弯,有一头夏夜般绮丽的黑发。
眼前的皇夫好老,更加憔悴了。原先灰白的头发,而今近乎全白。亏得他骨相极佳,任是被磋磨成这样,也是耐看的。
风临张几次口,想唤一声父亲,说出的话却不受控:“女儿不孝”
皇夫显然是刚刚垂泪过,许是风依云的嚎啕大哭传入殿中,也勾起了他的思女之情。他很生气,可看着眼前疲惫的女儿,他先前打了一百遍的说教腹稿,全忘了,只道:“你给我过来”
待风临走近,皇夫伸出骨节分明的手指,用了十足的力气狠狠戳了风临脑袋一下,可这对于风临而言,实在太轻,连红印也没有戳出一个。
这力气太轻了,轻的像一把刀扎进风临心里。
风临抬手捂着头,突然道:“好疼。”
皇夫正欲说些什么,却一眼瞧见了她右掌的伤疤。那是一条竖的贯穿刀伤,手心手背皆有一道长疤,如同天眼一般的形状,直直刺进皇夫心里。
他没有办法再苛责孩子,颤声道:“临儿这三年你过得怎么样,父亲清楚,父亲不怪你不怪只是你给父亲的信太少了,我难免不高兴。”
风临眼波流转,忍下泪意:“我明白,父亲,是女儿不孝,没能给您写信,实在是因为我写不了。各种原因吧,我没法写。”
皇夫拉着她的手道:“我明白你有苦衷,不谈了。等你休息好了,来宫里,同父亲讲一讲你这几年的事吧吃饭吧对了,怎么没见白苏那孩子她陪了你这么多年,叫她一同来吃吧。”
“她死了。”
风临的回答不假思索响起,那声音冷淡的过分,几乎像是在阐述一件没什么关系的事实。
风依云猛然抬头正欲开骂,却对上风临的眼睛,那眼睛里的悲戚、死气令他生生把话噎下去了。
好巧不巧,寒江恰逢此时进殿,手中端着两个盘子,有些吃力,一手是风临爱喝的花酿,另一只手,是白苏爱吃的炙猪蹄。她完全是凭着自己在宫里这么多年的本能,才没让手里的东西掉到地上。
“殿下您说谁死了”
风临的背影微微一僵,转头看向寒江,寒江对上那双眼睛,登时红了眼眶。不需要回答了,她没有听错。
她故作镇定,红着眼圈摆好餐桌,站在一旁,颤着手给风临布菜。
风临坐在桌前,忽然抓住寒江的手:“对不起。”
寒江含泪道:“殿下,这不是谁的错,战场总有牺牲,我只是恼自己,如果去的是我就好了。”
皇夫瞧她那强撑的样子不忍,道:“寒江,若是累了,便下去休息吧,让旁人伺候也是一样的。”
寒江摇头道:“我想给殿下布菜,我很久很久没殿下了,让我来吧。”
风临听了这话默默低下了头,不再看寒江。只是寒江夹到眼前的菜,小山一样高,她全吃了。
饭桌上风依云有意避开沉重的话题,喋喋不休讲着近来发生的琐事,风临一边听一边看,眼睛里终于有一点暖暖的温情。
皇夫吃完饭,忍不住看向风临的伤疤,但他怕勾起风临的伤心事,终究没有开口问。
风临在战场磨砺多年,感官敏锐,自是察觉到皇夫的目光,恼自己不知小心,悄悄藏起身后的手。扯出个笑容安慰道:“没事的父亲,小伤一个,而今全然好了。”
皇夫叹气,不再说什么,他只怕这孩子憋着难受,再憋出个好歹来,眼下她刚刚回京,需要一段时间适应,不好现在就劝解。
闲聊几句,风临便起身告别,往金龙殿去了。风依云起身送她,问:“你知不知道,子徽仪”风临目视前方,淡淡道:“我知道。”
“你真知道假知道啊一问你都说知道知道”
风临道:“真的知道。”
“行吧。”风依云叹了口气,待到门口时,他突然发问:“姐,你的君子冠呢”
不过一句寻常问话,却问得风临两眼发直,她突然茫然无措,慌乱地抬起手往腰间望去,那里没有白金相间的长剑,只有两把暗金古刀。
她在一瞬间回神,似是梦醒般笑了一下:“君子冠,早折了。”
风依云哑口无言,看着她那副样子,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他下意识抓住风临的衣袖,抓得很紧,如同抓一只断线的风筝。
二人在门口静默了许久,风临的眼神终于平静了下来,笑意也散了。她转头轻轻拍了拍风依云的肩:“父亲虚弱,劳你来送我。下次进宫,我给你带蟹子吃。”
风依云点点头,松开了手,目送她往金龙殿去,心里说不出什么滋味。
金龙殿内,武皇抬眸注视着眼前的风临,突然发怒,一把把茶杯往她头顶掷去。风临下意识一偏头,正好躲过去,茶杯触地而碎,空气中略有些尴尬。
风临淡淡开口:“回禀陛下,臣方才不是故意的,要不您再扔一下”
一旁的刘育昌跪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祖宗,求您少说两句吧
武皇气的两眼发黑,道:“朕恨不得今日就把你午门斩首你惹出这么多乱子,杀尽了兴知道回京了十张诏书九回重病还有一张装死不回换旁人九族都砍了八回了若不是仗着皇女身份,你敢这般嚣张”
她看了风临一眼,不看还好,一看便看到她腰间的刀,更怒:“还敢持刀进殿你当真是活够了”
风临垂着头,语气平静:“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至于带刀,并无冒犯圣驾之意。实是臣多年征战的习惯,解刀如同要了臣的命。”
“好好啊”武皇恶狠狠道,“好一个将在外别的将在外保疆卫国,你这个将在外做的什么在北边便肆意妄为,把你调到东边想让你安分几日,你给朕搞出了安泉之战朕这两年快被奏折淹了”
武皇猛然起身,抱起眼前两高摞弹劾奏文,足有百本,劈头盖脸砸到风临身上:“这些这些全都是参你的你给朕做的好事”
风临跪在满地奏折之中,有种说不出的诡异美感。
这恰如她此时的处境,身在言海之中。
她没有动手抚下身上挂着的奏文,只是开口,语气还是淡淡,听着有些不怕死:“陛下息怒,臣做这些事也是为陛下分忧。北面暂且不论,东边的东夷自古与我朝多战,近年多事,也是其窥我武朝疆土之故。与东夷一战避无可避。
安泉之战虽受骂名,但利大于弊。利为东患暂消,东境原本暧昧不清的资源,此刻也尽归我朝,其年难复元气,若此时施压,或可得纳贡。此战也可震慑他国,无论陛下承认与否,安泉之后,西南各地安分了许多。”
武皇怒气减削,坐在椅上注视她。
风临继续道:“弊,就不值一提了,不过是四海骂名,尽归我一身。对外人人皆知我虎狼之臣,抗命是家常便饭,天下何人怪到陛下头上若哪日需要,陛下只需砍下臣项上人头便可。”
武皇恢复了平日的冷静,开口听不出喜怒:“依你所言,你倒是个忠臣。”
风临仰起头,嘴角勾起淡淡的笑意:“臣自然为陛下鹰犬。陛下用臣,也无后顾之忧。”
“何意。”
风临道:“臣恶名在外,不得民心,陛下无须担心臣结党图谋。五年游离边疆,在朝无根基,所依仗的唯有腰间虎符,只得依附陛下。无论从何论,臣都是陛下最放心的忠臣。”
“陛下自然知晓,不然不会一边责问,一边把臣升至北军统帅”
“放肆”武皇怒摔奏折至风临脸上,打乱了她几缕碎发。
风临也不恼,还是轻声细语:“陛下息怒。”
武皇扶额道:“朕原本盼着你疆场归来,能改头换面,有不一样的作为,谁承想至此滚吧朕谅你行军多日,劳累多度,说了些疯话,便不罚你了,滚吧快点滚”
风临没有接话,行了一礼,起身离去。脚将踏出门时,武皇的声音突然在身后悠悠响起:“旧伤可还疼”
风临脚步猛地一停,这话什么意思是关心,还是威胁哪一道旧伤哪年哪月那年发生了什么还是在我身边安插了什么人
她在一刹那把所有的可能性想了一遍,还是没能得出结论。最终只回道:“谢陛下关心,无大碍。”
她牵着马慢悠悠往皇城外走,身后跟着以前的几位仆人,寒江也在。风临这个年纪,已不能留在宫中住了,她走前与皇夫道了别,便出宫回她那个空荡荡的王府去了。
一路上宫人忙不迭下跪,有许多新面孔。五年的时间不短,许多老人儿都出宫了。风临的表情没什么变化,扫一眼便离开了。
定安王府早已修缮好,这几年也有人养护,因此突然搬进去也并不慌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