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时代的希克厉是一个受欺侮的孤儿,他那愤世嫉俗的不平之气是被压迫者的骨气和叛逆精神的表现。我们同情他。但是几年后,凭着他一步步实现的阴谋,他由被压迫者变成了残酷无情的压迫者。他那受尽折磨的新娘写信问纳莉道:“希克厉先生他可是个人如果是人,他可是疯了如果不是,他可是个魔鬼我究竟嫁给了什么东西”38
e33章。e
这是一个不能被误解的信号,我们不能用停留在过去的眼光看待摇身一变的希克厉了。其实谴责转变了地位的希克厉,并不妨碍我们对作品本身的肯定。呼啸山庄的伟大的文学价值并不体现在暴君所并没有的正面的人格价值中。
从思想内容上对作品的肯定,和从道义上对主人公的否定,把两者区分开来之所以成为可能,是因为作品先后叙述两代人的故事,本身的主题有两重性:既写超人世的爱,又写人世间“爱”和“恨”的冲突。说这部作品超乎了善恶是非的伦理观,不是没有见地,但只能指其中的一个主题而言;对另一个主题就不能那么说了。还得看到:希克厉凭着他那烈火般的情感,对林敦所能奉献给爱妻的柔情表示极端的藐视,仿佛只有他的爱情,才算得上爱,那是充斥在宇宙天地间,何等伟大:
凭他那瘦小可怜的身子,即使拚命地爱,爱上天的爱39
e39见第14章。e
其实这自我炫耀的“爱”,只容纳得下一个卡瑟琳,而希克厉的仇恨却是以一个人之外的整个人类为对象的。他那专注的爱如果和他那无所不包的恨相比,显得多么渺小啊
卡茜面对她的压迫者无所畏惧地指出道:
你真苦恼呀,不是吗孤零零的,像个鬼似的谁也不爱你你死了,谁也不会来哭你。40
e40见第29章。e
“爱”虽然弱小,却具有不可征服的力量;敢于面对着“恨”宣布自己的信念:“恨”虽然强大,却是孤独的、虚弱的、渺小的。女作家熟知莎士比亚,41很可能她在这里想到了历史剧理查三世,理查三世这个双手沾满鲜血的阴谋家、暴君,自知末日来临,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一身冷汗,嚷道:
我只能绝望了,没有一个人会爱我,
我死了,谁也不会来可怜我42
e41艾米莉在作品中提到了莎士比亚的作品,见第2章:“那股黑森森的怨气,不禁叫人想起李尔王来”。e
e42见viii200,201。e
两两相比,除了人称不同,这从心底发出的哀鸣和卡茜代替希克厉说出的话是多么相似呀。希克厉这个暴君式的巨人并不比另一个巨人般的暴君更心慈手软些,更值得我们同情。
在一群次要的角色中,除了约瑟夫,小林敦就是作者最鄙夷的人物了。我们一定要看到他和他父亲在精神上存在着的联系。父子俩都是极端自私,都有强烈的虐待狂,只是那儿子是个具体而微的小暴君罢了:
林敦做起一个小暴君来也真够瞧的。他会有滋有味地把一只只猫都折磨死只要你先替他把猫的牙齿拔掉了,爪子剪掉了。43
e43这是希克厉的一段话,见第27章,下节引文出处同。e
纳莉冲着希克厉,说得很对:“把他小林敦的性格摊开来,让人看看他有几分倒是像你。”
超人般的暴君和超人般的暴力,有时像一道炫目的光柱,使我们睁不开眼来,失去了现实感;如果把那一道强光收缩成一个黯淡的光斑,它那卑鄙的面目就可以被看清楚了。
就像使万物成长的太阳既可以造福人间,也可以施展淫威,把大地变成千里荒旱的焦土;在女作家的心目中,对立着的爱和恨似乎也可以相互转化。希克厉对整个人类的憎恨来自他的受挫折的爱。在这里,“恨”是“爱”的异化。当他预感到他快要回到卡瑟琳游魂的身边时,这虚无缥缈的爱的召唤使他一下子丧失了作恶的力量。这不是放弃了恨,更不是道德意义上的觉悟了,弃邪归正了44,而是他那股汹涌的感情的激流如今找到另一个或者原来的出口了;这样,“爱”就是“恨”的复归。因此,爱和恨既是彼此对立的,又是相互统一的。
e44他临死前对纳莉说:“我并没做过不公正的事,我什么也不忏悔。”见第34章。e
这爱和恨,人类感情的两极,在小说中被表现为生命的强烈的需要,在它们的面前,人世的善和恶失去了原来的价值和意义。“爱”是纯净美丽的蓝色火焰,“恨”是冒着黑烟的红色火焰。这两股极端的感情都是同一生命在燃烧,因此又存在着可以相互转化的统一性,这可说是全书最富于神秘色彩、也是最难让人透彻理解的部分了。
也许临到小说的结尾,女作家在引导、在疏通读者的宽厚的情绪,让那失去了作恶力量、也失去了生存欲望的希克厉终于得到了读者的原谅。他是为追求超人世的爱而自绝于人世的。也许有一个不可解释的独特的思想盘绕在女作家的头脑里:恨其实不是恨因此说不上是恶,恨只是爱的异化罢了。“爱”统治着一切,正是受挫折的“爱”驱使着希克厉干下一个接一个暴行。他是不由自主的,就像一个失去控制的疯子不能为他自己的行为负责。
不过我并不以为暴君希克厉值得像艾米莉那样一位天才作家花费那么多笔墨,为他安排一个体面的下场像高僧圆寂。我所钦佩、称颂的呼啸山庄止于第三十三章。再往下,就读而不知其味了。对于我不知道其他读者怎么样,那最后一章除了结尾部分:洛克乌的富于风趣的叙述顿时失去了那强烈的艺术魅力。我没法接受一个净化了的暴君的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