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幸福的爱情可是女作家本人,一个喜爱孤独地徘徊在北方原野上的单身姑娘,从没有得到过爱情的祝福啊。长在清寒人家,容貌并不特别引人注目,她又那么怕羞,不容易亲近,在人前总是落落寡合;然而一旦从现实世界进入她的梦幻世界,爱情就降临了。她的心灵也全部打开了。这是怎样一种爱情啊它不是玫瑰色的,它不是甜蜜的,而且是没有祝福的。它白亮得不可逼视,像一团火似的要把人烧起来这就是她的神秘的爱情,对于她,却就像日常生活一样地真实。
女作家既生活在现实世界里,又出入在她的梦幻世界里,她可说过着双重生活,对于爱情的观念,在她那里,也是双重的,或者二元的。她自然喜欢她笔下的卡茜;然而她又并不把那个可爱的好姑娘所真心诚意地给予的、而又加倍地得到回报的爱情,看做爱情的惟一的模式。另外还有一种爱情,那就是孕育在她幻想中的神奇的爱情。在第九章里,她提出了这两种不同模式的爱情。
卡瑟琳接受了林敦的求婚,也向纳莉承认了她是爱他的;她爱林敦,因为他年青,长得俊俏,满脸春风,爱慕她,富有,会让她成为当地最尊贵的女人,等等;如果再补充“品德高尚”这一条,那么林敦完全可以作为一个男主人公进入英国十九世纪的任何一个文学作品中,而得到任何一位女主人公的垂青了。在傲慢与偏见中的丽萃终于以感激的心情接受了达西的求婚,不正是因为他气度优雅,人品高尚,爱她,而且有一万镑年收入和一座大庄园吗
谁知卡瑟琳却用手拍着自己的额头和胸房,偏说是:“在我的灵魂、在我的心坎里,我清楚地知道我是做错了。”因为如果她在天堂里,她会痛苦得要命“我嫁给埃德加林敦,就像我在天堂里那么不相称。”
天堂本是最高幸福的象征,卡瑟琳却说她在那里会痛苦得要命。她以整个灵魂爱着低贱的希克厉,“我爱他可不是因为他长得俊俏”,当然更不会为了温存的性格,为了财富。她爱希克厉是因为:“他比我更是我自个儿。不管咱们的灵魂,是用什么料子做成的,他和我是同一个料子。”她甚至不可思议地嚷道:“我就是希克厉”
什么是爱情爱情不再是人生幸福的追求了,卡瑟琳就是这样说的:希克厉时时刻刻在她心头,“并不是作为一种欢乐因为他就是我自身的存在。”28
e2见第9章。e
两千年来,基督教会宣扬的是:上帝首先创造了亚当,然后为他添造了一个附属于他的夏娃。卡瑟琳却另有她的信仰。照她看来,上帝特地为了夏娃创造一个亚当至少也是用同一个料子、同一个模子,同时铸造了亚当和夏娃这一双。卡瑟琳的亚当自然就是希克厉。他,就是她的另一个“我”;而她的合法丈夫反而成了不相干的人。这样,爱情的价值观念转移了,它取得了一种完全不同的意义。爱情,从幸福的追求,转变成了自我的追求。爱情和人生的幸福没有必然的联系了。爱情,首先是冲破宗教、法律、道德等一切传统观念的自我追求,自我完成。
在我之外另有一个我,在两个心心相印的情人之间,有时会达到这种恍如一体的感觉。这在古典文学名著中找得出例子。年青的罗密欧在皎洁的月光底下,听到远远地传来了他情人在阳台上的一声呼唤:“罗密欧”他惊叹道:
这是我的灵魂在呼唤我啊29
e29见莎士比亚悲剧罗密欧与朱丽叶iiii164。e
陶醉在初恋中的罗密欧,在这柔情如水的当儿,已经分辨不出何者为罗密欧、何者为朱丽叶,他的朱丽叶已经成为他的灵魂了。不过这一对情人追求的还是人生的幸福;“我的灵魂在呼唤我”也可说是诗意地表达了爱情的幸福感。
可是对于卡瑟琳,我之外应该还有一个我,已不是一种朦胧恍惚的感受,一个令人陶醉的梦境,而是一种清醒的信念;“天把我造了出来干什么呢,假使我这人是尽在我这一身了”
她那第二个“我”,异性的“我”,就是她全部人格的反射就像希腊神话中顾影自怜的奈惜西斯narciss整天和清溪中的倒影相对,这倒影就是他俊秀的容颜的反映,而卡瑟琳在希克厉的火热的灵魂里看到了自己的倒影。
在心理上有着奈惜西斯的影子的“自我追求”,就是卡瑟琳的强烈爱情,也就是在“人间的爱”之外的“超人间的爱”。
林敦领着卡瑟琳到教堂去举行婚礼的那天,“他只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了。”这就是大家都津津乐道的人间的爱情;女作家却毫不留恋地就用这么一句话带过了。作品用浓墨渲染的是另一种狂风暴雨般猛烈、叫林敦的幸福黯然失色的超人间的爱情。那仿佛充斥在天地间,像原始生命力那样不可摧毁、超乎生死的爱情力量,曾经给读者的心灵以多么猛烈的冲击啊。
两种模式的爱情给了卡瑟琳双重的身份。林敦和她结为夫妇,从她那儿得到了人间的爱。他感到心满意足;然而那和顺宁静的家庭生活并不能掩盖她内心的呼声,她往往流露出若有所失的神情,于是希克厉闯了进来,她恍如大梦初醒。她发觉自己只是“一个陌生人的妻子”,画眉田庄,她温暖的家,一下子变成了她的流放的异乡。她扑进了希克厉的怀抱,再也不愿放走他了。超人间的爱不可抗拒地在召唤她。她像下凡的仙女,和林敦在人世的缘分,到了尽头只除了在临终的时刻,还要尽她做妻子的最后责任:给丈夫留下一个可爱的娃娃。
十八年后,朝思暮想的希克厉也去世了,他和卡瑟琳两个成为一对游魂情侣,出没在山庄附近的荒野上。希克厉得到了她死后的超人间的爱情。
像卡瑟琳一样,具有浪漫气质的女作家本人也为那种奇妙的“超人间的爱”紧紧地吸引住了。她笔下的女主人公在感情奔放时,像喷射的火山,高嚷道:
我就是希克厉
此时此际,女作家自己的血液也在周身燃烧吧,她的想象力也已升华到了白热化的程度吧她已完全进入角色,也可以这样大声高嚷:
我就是卡瑟琳
诗人的激情鼓动艾米莉掀起了一阵阵笔底波涛,然而另一方面,她又显示了一位小说家难能可贵的气质:并没有因为亢奋的创作情绪而失去了清醒的现实感。写出像纳莉那样一个扎根在现实生活中的人物,让她不时用一些冷言冷语打断卡瑟琳的狂热的倾吐就是一个证明30。
e30纳莉使我们想起了李尔王身边的傻子。暴风雨中的李尔王在自己的内心世界也经历着一场暴风雨,而傻子用冷峻的、富于现实感的插话,一次次提醒他,点破他的痴愚。e
女作家的感情沉浸在卡瑟琳希克厉的那种生死恋之中,却又并不妨碍她在理性上跳出她用浓墨渲染的爱情之外,认识到这是幻想的产物,只存在于自己白热化的想象中。人海茫茫,在现实世界中的夏娃当时被束缚在狭隘的家庭圈子里的妇女哪儿去找到她孪生兄弟般的亚当呢全书结束,留给读者生动鲜明的印象的是人间的爱;而那虚无缥缈、不可穷究的“天作之合”只剩下袅袅余音罢了。
卡茜和哈里顿成为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要看到,这第二代的结合是第一代“林敦卡瑟琳”这一爱情模式的重复。在重复和延续中体现了这一模式的普遍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