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她回答道,“我才不想阻拦他的上进呢。可是,他也没有权利把我的东西占为己有呀,而且还要叫我只觉得太可笑了:尽读别字,错误百出。那些书本,不论是诗还是散文,都寄托着我的特殊的感情,对我是神圣的;我恨透了的是,这些书,给他那张嘴巴一念,就被亵渎了,就一落千丈了。再说,在所有那些书中,他偏偏选上了我最心爱、最喜欢反复读的那几篇,真像存心跟我作对似的”
在这一会儿里,只见哈里顿的胸膛在大起大伏,却不吭一声。他是在跟深深的屈辱、猛烈的怒火挣扎着,要把那汹涌的感情压制下去可真不容易啊。
我站起身来,出于一种绅士风度,免得他在人前狼狈不堪,就站到了门口去,一心只是观看外面的景色。
他跟随我的榜样,也离开了屋子,可是没有多久,他又出现了,手中捧着五六本书,全都扔到卡瑟琳的膝头上,嚷道:
“拿去吧从此我再也不要听、不要念、不要想到这些书啦”
“现在我不要这些书啦,”她回答道,“我看见这些书,就要想到你,我就讨厌这些书”
她打开了一本显然常常给翻弄着的书,学着那才识几个字的人那种样子,拖长着声调,念了一段,接着大笑起来,把书扔掉了。
“听着,”她还要逗弄他,接着说道,于是又用同样的腔调开始念起一首民谣来。
可是对方那自尊心不容许他再把这种折磨忍受下去了。我听得了一个声响一种用动手的办法我并非完全不赞成来制住她那傲慢无礼的舌头。那个坏丫头用尽心计只想伤害她那敏感的、虽然未经陶冶的表哥的感情。要回敬一下那欺人太甚的人,跟她算清这笔账,他能采取的惟一的手段就是用巴掌来说话。
接着,他把那些书收拾起来,全扔进炉火里。我从他脸上的表情看得出,向一阵怒火献上这些祭品,他内心是多么痛苦啊。当书本在烈火中焚化时,我猜想他不由得回想起当初从书中所获得的乐趣,而且盼望着将来能获得更多的乐趣,因而产生一种洋洋得意之感;我以为我还能猜得到是怎样一股动力促使他这么私下苦读。他本是一向满足于每天的劳役和那粗野的牲口般的吃喝睡觉,直到有一天在他的生活的道路上碰见了卡瑟琳。她的讥嘲所给他的耻辱,以及要博得她赞赏的希望,这就是他力求上进的动机;可是哪儿想到,他的努力既不能使他避免羞辱,也不曾给他带来赞赏,只是带来了相反的结果罢了。
“对啦,像你这样的畜生,除此之外,还能从书本里得到什么好处呢”卡瑟琳嚷道,咬着她那吃了亏的下嘴唇,瞪着一双怒眼,看一场熊熊的怒火在对方的心里燃烧着。
“这会儿你快给我住嘴吧”哈里顿凶狠地回答道。
他这时激动得再也说不下去了,就一头冲向了大门口,我急忙给他让路。不料他还没迈过门前的石阶,希克厉先生从砌道上走来了,正好碰见他,就一把抓住他的肩膀,问道:
“这会儿干吗呀,我的小伙子”
“没什么,没什么,”他说完就挣脱身子,好去找一个孤独的场所,品味他那悲哀和愤怒了。
希克厉打量着他的背影,叹了口气。
“要是我败在自己的手里,那才怪呢,”他咕噜着说,并不知道我在他的背后。“我只想从他的脸上看到他父亲,哪知道一天天过去,我越来越看到了她见鬼,他怎么会像起她来了我一看到他就简直受不了”
他两眼看着地面,垂头丧气地走进了屋内。他脸上流露出一种不安的、焦虑的表情,这是我过去从未看到的。看他本人也像是消瘦了些。
他的儿媳妇,从窗子里一望见他,马上就逃到厨房去了,所以室内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很高兴看到你又能出门了,洛克乌先生,”他回答我的招呼说,“一部分是出于自私自利的动机。在这块荒凉的地方,一旦失去了你,那我恐怕很难马上就能找到谁来补这个缺。我常常感到奇怪,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我怕是忽发奇想吧,先生,”我回答道,“要不然,就是我的怪念头叫我在家里待不住。下星期我要到伦敦去了,我必须预先通知你,在我租借画眉田庄十二个月满期之后,我不再续租了。我想我不会再在那儿住下去了。”
“噢,是吗你逃避在尘世之外,已感到厌倦了,是吗”他说道。“可是如果你因为不再住在这个地方,而来请求停付房租,那你是白白地跑这一次了。应该付给我的一文都不能短少,我讨账是向来不讲情面的。”
“我并不是为了想少付什么房租而来的,”我嚷道,心中很不愉快,“如果你愿意的话,我现在就可以跟你把账算清。”说着,我从口袋里掏出了笔记本。
“不用,不用,”他冷淡地回答道。“如果你回不来了,你会留下足够的财产来抵偿你的欠租。我并不等着钱用。坐下来,跟我们一起吃午饭吧。一位决不会第二次上门来的客人,是经常会受到欢迎的。卡瑟琳,把餐具拿来吧。你在哪儿呀”
卡瑟琳又出现了,端着一盘刀叉。
“你可以跟约瑟夫一块儿吃饭,”希克厉咕噜着说,“就待在厨房里,等他走了再出来。”
她完全遵照他的指示;也许她并不曾动一下心,因而不想做出违抗的行为。整天跟那些乡下佬、厌世者生活在一起,即使碰到了上流社会里的人士,她大概也没法欣赏了吧。
在我的一边,坐的是希克厉先生,冷峻而阴郁,另一边是哈里顿,死不开口,我可说是吃了一顿不愉快的饭;吃完饭,我很早就告别了。我很想从后门走,好最后再看卡瑟琳一眼,还可以气气那个老头儿约瑟夫;可是哈里顿奉命牵了我的马来,而我的主人又亲自送我到门口,因此我的希望落了空。
“这一家人生活得多么沉闷啊”我骑着马顺着大路走的时候想道。“要是林敦希克厉夫人跟我两个爱上了,就像她那个好保姆所希望的,而且双双搬到城里那热闹的环境中去住,那对于她,将是实现了比神话还要富于浪漫气息的梦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