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五落葬那天,是这一个月来最后一个晴朗的日子。到了晚上,天气突然变了:南风转成了东北风,先是来了一场雨,跟着是冰雹、是大雪。第二天早晨,简直叫人难以相信:这儿刚度过了三个星期夏季;樱草花啊,番红花啊,都被冬雪压下去了,百灵鸟哑然无声了,幼树的嫩叶被风雪打得发黑了。那天早晨,就这么凄凉、阴寒、黯惨地慢慢挨过去
东家待在房里不出来;我一个人占据了冷冷清清的客厅,把它当做了一个育儿房。我就坐在那儿,膝上放一个洋娃娃似的婴儿,她在啼哭,我把她轻轻地来回摇着,一边注视着漫天飞舞的雪片在那不挂窗帘的窗口越积越厚。这时候,门打开了,有人进来,只听得又是喘气,又是在笑
我气愤极了在那一瞬间,顾不得吃惊,我还以为进来的是一个女仆呢。我嚷道:
“别闹到这儿来,你怎么敢这样轻狂给林敦先生听到了,他会怎么说”
“别生我的气吧”一个熟悉的声音回答道;“可是我知道埃德加躺在床上;我笑,是忍不住呀。”
这么说着,那个人儿已走近了壁炉边,一边喘着气,把一只手撑在腰里。
“我从呼啸山庄一路奔了来”停了一会,她接下去说道。“除了有时候我像在飞似的。我说不清一路上摔了多少跤。哎哟,我浑身都在疼别这么吃惊啊等我缓过一口气来,我就跟你说个清楚;只是目前请你行个方便,走出房外去吩咐套车,送我到吉牟屯去,再叫一个女仆在我的衣橱里找一两件衣裳出来。”
原来闯进来的那人是希克厉夫人。看她那光景,分明没有什么好叫人开心的。她的一头鬈发都披散在肩上了,雪水一滴一滴从她头发梢上淌下来;她穿着一身她过去常穿的女孩子的服装,现在再穿,对她的年龄倒还可以,可是对她的身份却不相称了。那是一件短袖露胸的上衣,头上和脖子上一无佩戴。那件薄绸上衣已经淋湿,紧贴在她身上,她的脚上也只穿着一双单薄的拖鞋。这样一身穿着,再加上一只耳朵下面裂开一条深深的伤痕,只因为在严寒的天气才不曾鲜血淋漓;一张抓破了的、打青了的白白的脸,一个累得要垮下来的身子那你可以想象,我乍一眼看到她的时候那一吓,并没因为这会儿有工夫上下打量她而得到多大的减轻。
“我的好小姐呀,”我嚷道,“我哪儿也不去,什么话也不听,等到你把全身衣服换下来了,穿上干的,那时再说。今天晚上你怎么也不能到吉牟屯去,所以也不用去吩咐套车啦。”
“我就是要去,”她说道,“不管是走去,还是乘车去;不过要我穿得整齐些,我并不反对。还有哎哟,瞧,这会儿血顺着我的脖子直淌下来了一烤火,伤口又疼起来了。”
她一定要我照着她的吩咐办了,才肯让我碰到她。直到我关照了马车夫准备套车,女仆开始收拾几件必需的衣服,她这才允许我替她包扎伤口,帮她把衣服换了。
“好啦,爱伦,”她说道,这时候我已伺候完毕,她在壁炉前的一只安乐椅上坐了下来,在她面前放着一杯热茶。“你坐在我对面,把可怜的卡瑟琳的那个娃娃搁一搁,我不喜欢看见她。你千万别以为我对卡瑟琳没一点情分,为了我刚才一进来太不像话1。我也哭过一场了,还哭得好苦呢可不,我比谁都更有理由哭一场。我们两个是吵翻了分手的,你还记得吧,我不能原谅我自己呀。可是,尽管这样,我决不会同情他那个野蛮的畜生噢,把火棒递给我这是他的最后一件东西在我身上了。”
e1指方才她笑着闯进来。e
她把一只金戒指从她的中指捋下来,随手扔在地板上。
“我要捣碎它”她接着说,带着孩子气的泄愤,猛打猛砸,“我还要烧掉它”于是她拣起戒指,把这个不派正用的东西往炉子里一扔。
“去它的吧让他再去买一只吧,假如他把我再弄回去的话。他会赶来找我,来纠缠埃德加。我不敢在这里住下来,只怕他那坏心眼儿会打这个主意再说,埃德加并没有什么情分,不是吗我不想来求他帮助,也不愿意给他再添上麻烦了。但是我出于无奈,只好到这儿来躲一躲。要不是我知道他不在这儿,那我会待在厨房里,洗个脸,烤烤火,要你去把我要的一切东西拿来,然后又上我的路到什么地方去都行,只要能逃出那个该诅咒的那个魔鬼的掌握哎哟他暴跳如雷万一让他把我抓住了呀真可惜,论蛮力,欧肖不是他的对手。本来,我恨不得亲眼看到他彻底完蛋,不到那一天,叫我逃,我还不逃呢只是亨德莱不争气,他做不到这一点”
“嗳,别一口气说得那么快呀,小姐”我打断她说道,“你会把我给你扎在脸上的手绢儿弄乱,那创口又要出血了。喝口茶,缓口气吧;别再笑啦,笑,在这个宅子里,凭你这个光景,是太不像话啦”
“这倒是没法否认的真话,”她回答道,“听,那个娃娃她一股劲儿地直号。把她抱开去,在一个钟头里别让我听到她的哭声吧。过了一个钟头,我就走啦。”
我打了铃,把娃娃交托给了女仆,于是我就问她,出了什么事,叫她从呼啸山庄逃出来,落得这么狼狈;她既然不愿住在我们这儿,她又打算往哪儿去呢。
“我原是应该我也希望能留下来,”她回答道,“好安慰埃德加,好照顾娃娃,做这两件事;再说,田庄才是我的家呀。可是我告诉你,他是不肯让我住在这里的呀你想,他看到我心宽体胖,他能受得了吗想到我们正平平安安过日子,他能受得了吗他肯不横着心来破坏我们的安乐吗现在,使我满意的倒是这一点,我满有把握地说,他恨我恨到这么一个程度,只要他的眼里一出现我的影子,或是他的耳里一听到我的声音,就叫他烦恼得要命。我注意到,我一来到他跟前,他脸上的肌肉就不由自主地扭曲起来,变成一副憎恨的表情一半是由于他知道我有充分的理由恨他,一半是由于他天生就恨人。他恨我恨透了,我能够断定:只要我能够逃个无影无踪,他是不会踏遍全英国来把我抓回去的,所以我必须走得远些。
“我已打消了我最初第一个念头:让他把我杀死了吧;现在,我宁可让他杀死他自己吧他真有办法,把我的爱情完全窒灭了,所以我心里倒是很踏实。可是我还能回想得起来,我曾经怎样爱过他,还能够迷迷糊糊地梦想我还能爱他,如果不,不就算他喜欢我,他那魔鬼般的脾气还是要暴露出来的。卡瑟琳的口味也真是与众不同,把他看得这样透,还对他爱得这么深。怪物但愿从人间,从我的记忆里,把他一笔勾销”
“嘘,嘘他还是个人呀,”我说,“你宽大些吧,还有人比现在这个样子的他更糟呢。”
“他不是人,”她反驳道,“他没有权利问我要宽大。我把我的心儿给了他,他拿去把它掐死了,再扔回给我。我们有了心儿才有感情,爱伦。他既然把我的心儿毁了,我对他再不可能有同情心了,我也不愿意同情他哪怕他从此时此刻直到他死亡的那天,都在为卡瑟琳呻吟着,哭着,哭出了血来对啦,一点不假,我就是不愿意”
说到这里,伊莎蓓拉哭起来了,可是又马上一下子把泪水从她的睫毛上抹掉,说下去道:
“你问我是什么事终于逼得我逃跑的我不逃跑不行呀,我做到了叫他不能再拿平时的那股狠毒来对待我,我叫他气得直跳起来。用烧红的火钳把神经抽出来,可比劈头盖脑地打下去需要更多的冷静啊。他被弄得已经丢下了他自夸的那种魔鬼般的谨慎,准备采用残暴的凶杀手段了。我一想到能够刺激他,就感到一阵得意,这得意的感觉唤起了我的保存自我的天性,所以我顺利地溜走了。如果我再一次落进他的掌握,那么这狠狠报复的机会他是求之不得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