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2 / 2)

“你演出服上的粗条纹在闪光。克伦肖太太在上面涂了一种发光颜料,好让条纹在脚灯的照射下显现出来。我看你看得很清楚,估计塞西尔也能看见你,这样他就能和我们保持一定距离。”

我要让塞西尔知道,我们已经发现他跟在后面了,而且已经准备好对付他了。“塞西尔是只大肥母鸡”我冷不丁转身吼了一嗓子。

我们停下脚步,只听见“母鸡”两个字余音缭绕,颤颤悠悠从远处校舍的墙壁上反弹回来,但是没有人应声。

“瞧我的。”杰姆大喊了一声“嗨咿”

嗨咿嗨咿嗨咿校舍的墙壁又一次应声作答。这可不像是塞西尔的风格,他早该按捺不住了。这家伙一旦捉弄起人来,就会一遍又一遍没个完。如果真是他,早就朝我们扑上来了。杰姆又一次示意我停下。

他轻声问道:“斯库特,你能把这玩意儿脱下来吗”

“我觉得应该能,可是,我里面没穿多少衣服。”

“你的衣服在我这儿。”

“天这么黑,我没法穿呀。”

“好吧,”他说,“那就算了。”

“杰姆,你害怕了”

“没有。估计我们快到那棵树跟前了。从那儿再走几步就能到路上,然后我们就能看见路灯了。”杰姆没有丝毫慌乱,语调平板而淡定。我不知道他还要让这个虚构出来的塞西尔跟随我们多长时间。

“杰姆,你看我们是不是唱个歌”

“不要。斯库特,尽量别发出一点儿声音。”

我们并没有加快脚步。我和杰姆心里都清楚得很,如果走得太快,就免不了磕着脚指头、绊在石头上,或者发生别的意外,况且我还光着脚。也许那只是风吹动树叶瑟瑟作响。可是,这时候并没有刮风,除了那棵大橡树,周围也再没有别的树了。

那位同行者趿拉着脚步,慢吞吞地跟在我们身后,好像穿着一双很重的鞋子。这个不明身份的家伙穿的是厚棉布裤子,我原以为是风吹树叶的声音,其实是棉布摩擦出的声响,沙啦,沙啦,沙啦,一步一响。

我感到脚下的沙地有些发凉,就知道已经靠近了那棵大橡树。杰姆按了按我的头,我们停下来,竖起了耳朵。

趿拉的脚步声这次没有随着我们一起停下。棉布裤子持续发出细微的沙啦沙啦声。突然,声音停了。那个人在跑,直冲我们而来。那分明不是小孩子的脚步声。

“快跑,斯库特快跑快跑”杰姆高声尖叫。

我刚迈出一大步,就打了个趔趄,因为我的胳膊一点儿也用不上,在黑暗中简直没法保持平衡。

“杰姆,杰姆,帮帮我,杰姆”

有什么东西在撞击和挤压我周身的铁丝网,金属和金属互相撕扯,我一下子摔倒在地,尽力让自己向远处滚去,一边滚一边拼命挣扎,想摆脱这个铁丝牢笼。从不远处的什么地方传来了搏斗声、踢打声,还有鞋子和肉体在泥土和树根上摩擦的声音。有人滚过来撞在我身上,我伸手一摸,是杰姆。他翻身跃起,就像闪电一样快,顺带把我也从地上拽了起来。可是,尽管我的头和肩膀已经挣脱出来了,身子却还卡在里面,所以我们跑不了太远。

快到路边的时候,我感觉杰姆的手突然松开了,像是被人猛地往后一拽,倒在了地上。又是一阵扭打,随着咔嚓一声闷响,杰姆惨叫了一声。

我朝杰姆喊叫的方向跑去,一头撞在一个男人软塌塌的肚子上。那人“啊哟”一声,想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可我的双臂被紧紧地缠绕在铁丝网里。那人的肚子软塌塌的,胳膊却像铁打的一样,把我勒得渐渐喘不上气,根本动弹不得。突然,他被人从身后猛地一扯,扑通一声摔在地上,差点儿把我也带倒了。我心想,是杰姆爬起来了。

有时候,人的反应很迟缓。我呆呆地站在那里,像个哑巴一样。厮打声慢慢停息了,有人在呼哧呼哧喘气,夜晚又恢复了先前的沉寂。

在一片寂静中,我只听见了粗重的喘息声,那粗重的喘息还伴着蹒跚的脚步。我感觉他走到大树跟前,靠在了树干上。他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是那种急促的、撕心裂肺一般的咳嗽。

“杰姆”

没有人应声,只有那人粗重的喘息。

“杰姆”

杰姆还是没吭声。

那人开始到处走动,像是在找什么。我听见他呻吟一声,用力把什么重东西拖到了一边。我慢慢意识到,此时树下有四个人。

“阿迪克斯”

那人迈着沉重的步子朝大路走去,身子有些摇摇晃晃。

我朝他刚才待的地方摸索过去,发疯一般地用脚趾在地上探来探去。不一会儿,我的脚就碰到了一个人。

“杰姆”

我的脚趾触到了裤子、皮带扣、纽扣和一个说不上来的东西,接着是领子,还有脸。那张脸上硬硬的胡楂让我判断出来,这不是杰姆。我闻见了一股陈腐的酒气。

我转身朝路那边走去,我不能确定自己选择的方向对不对,因为我被转来转去那么多次,都给转糊涂了。不过,我还是找到了路,看见了不远处的路灯。一个男人正从路灯下走过,脚步踉踉跄跄,看样子像是不堪重负。他在街角拐弯了他抱的是杰姆。杰姆一只胳膊耷拉在身前,疯狂地来回摆动。

等我赶到街角,那人正穿过我家前院。在短短的一瞬间,门口的灯光映出了阿迪克斯的身影。他飞快地跑下台阶,和那个男人一起把杰姆抬进了屋里。

我来到门口的时候,他们正顺着过道迎面走来。亚历山德拉姑姑跑过来接我。“快给雷诺兹医生打电话”从杰姆的房间里传来了阿迪克斯尖厉的喊声,“斯库特在哪儿”

“她在这儿。”亚历山德拉姑姑喊着应了一声,一把拉起我朝电话走去。她心急火燎,一个劲儿把我往前拖。“我没事儿,姑姑,”我说,“你快打电话吧。”

她摘下听筒,说:“欧拉梅,接雷诺兹医生,快”

“阿格尼丝,你父亲在家吗噢,天啊,他去哪儿了等他回到家,请你让他马上来一趟。拜托了,有急事儿”

亚历山德拉姑姑根本不需要自报家门,在梅科姆,人们彼此都能听出对方的声音。

阿迪克斯从杰姆的房间里走了出来。亚历山德拉姑姑一挂断电话,阿迪克斯就抓过了听筒。他咔哒咔哒地摇着电话,刚接通就说:“欧拉梅,请接警长。”

“赫克吗我是阿迪克斯芬奇。有人追杀我的两个孩子。杰姆受了伤。就在从学校回家的路上。我不能丢下我儿子。拜托你替我跑一趟,看他是不是还在那附近晃悠。估计现在找不到他了,不过要是你万一真找到了,我倒想看看那人是谁。我得挂电话了。谢谢你,赫克。”

“阿迪克斯,杰姆死了吗”

“没有,斯库特。妹妹,你来替我照顾她。”阿迪克斯喊了一声,就转身走进了过道。

亚历山德拉姑姑把紧箍在我身上的布片和铁丝网一点点拉开,我发现她的手指都在哆嗦。“亲爱的,你没事儿吧”她一边费劲儿地把我解脱出来,一边问了一遍又一遍。

总算出来了,我松了口气,胳膊上开始感到刺痛,我一看,上面布满了六边形的红印子。我用手揉了揉,才感觉好些了。

“姑姑,杰姆死了吗”

“没有没有,亲爱的。他只是昏过去了。等雷诺兹医生来了,我们才能知道他伤得有多重。琼露易丝,到底发生了什么”

“我不知道。”

亚历山德拉姑姑没再往下问。她给我拿来了衣服,让我穿上。她一时有点儿魂不守舍,拿来的竟是一条背带裤。如果当时我想到了,就会提醒她,让她永远记住这个小插曲。“亲爱的,把这个穿上吧。”她说着,递给了我一件她平生最看不上的衣服。

她匆匆回到杰姆的房间里,不一会儿又走到门厅来看我。她茫然无措地拍拍我,又转身回杰姆的房间去了。

一辆汽车停在了我家门前。我非常熟悉雷诺兹医生的脚步声,就像熟悉我父亲的脚步声一样。是他把杰姆和我接到了这个世界上,是他陪伴我们经历了一次又一次小孩子多半会碰上的小病小灾,包括杰姆从树屋上摔了下来那回,而且,他从来没有失去过我们的友谊。雷诺兹医生说,如果我们老是长疥疮的话,情况可能就大不一样了,不过我们对他的话将信将疑。

雷诺兹医生一进门就叫了一声:“老天爷。”他一边朝我走过来,一边说:“你还能站着就好。”然后立刻掉转了方向。他熟悉我们家里的每一个房间,而且他也知道,如果我看上去情况不妙,杰姆也好不到哪儿去。

过了好长好长时间,雷诺兹医生才走了出来。“杰姆死了吗”我问。

“离死可远得很呢。”他说着,在我面前蹲了下来,“他跟你一样,脑袋上鼓了个包,还断了条胳膊。斯库特,往这儿看不对,别转脑袋,转转你的眼珠子。现在再来看那边。杰姆是骨折,看样子挺严重,我看是伤在胳膊肘那儿。好像有人想把他的胳膊拧下来现在看着我。”

“那他没死”

“没有”雷诺兹医生站起身来。“今天晚上我们是没法处理了。”他说,“只能尽量让他舒服一些。明天我们给他的胳膊照x光看来他得把胳膊吊起来一阵子了。不过别担心,他会彻底好起来的。他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恢复起来很快。”

雷诺兹医生说着话,眼睛一直热切地盯着我,还用手指轻轻地抚摸我额头上鼓起的那个包。“你没觉得哪儿骨折了吧”

他的小玩笑把我逗乐了。“那你认为他不会死,对吗”

他戴上了帽子。“当然啦,我也不可能是百分之百正确,不过,我看他很有活力,所有情况都表明他活得好好的。去看看他吧,等我再来的时候,咱们一起商量看怎么办。”

雷诺兹医生脚步轻快,像个生气勃勃的年轻人。赫克泰特先生可就不同了。他那双皮靴重重地踏在前廊上,接着又笨拙地打开了门。他进门说的第一句话倒是和雷诺兹医生一样。他又加上了一句:“斯库特,你还好吧”

“还好,先生。我正要去看杰姆。阿迪克斯他们都在那儿。”

“我和你一起去。”泰特先生说。

亚历山德拉姑姑已经用毛巾把杰姆的台灯罩上了,屋子里光线很暗。杰姆正仰面朝天躺在床上,脸的一侧有一处刺眼的伤痕。他的左胳膊摊在身体外侧,肘关节微微弯曲,方向却不对劲儿。他正紧皱着眉头。

“杰姆”

阿迪克斯开口道:“他听不见你说话,斯库特。他一下子就睡着了,中间醒过一会儿,雷诺兹医生又让他睡过去了。”

“好吧。”我退了下来。杰姆的房间很大,方方正正的。亚历山德拉姑姑坐在壁炉旁边的摇椅上;那个把杰姆送回家的男人站在一个角落里,背靠着墙。他看样子是个乡下人,我从来没见过。他大概是去看演出,出事的时候正好在附近。他一定是听见了我们的尖叫声,于是跑过去看个究竟。

阿迪克斯站在杰姆的床边。

赫克泰特先生站在门口,手里拿着帽子,裤兜里鼓鼓囊囊地塞着一只手电筒。他身上穿的是工作服。

“进来吧,赫克。”阿迪克斯说,“你发现什么没有我真想象不出,居然有人干出这么卑鄙的事情。我希望你找到他了。”

泰特先生吸了吸鼻子,把一束锐利的目光射向站在墙角的那个人,对他点了点头,然后又环视一周看了看杰姆,又看了看亚历山德拉姑姑,最后目光落在阿迪克斯身上。

“坐下吧,芬奇先生。”他话里透着亲切。

阿迪克斯说:“咱们都坐下吧。赫克,你坐这把椅子。我到客厅里再拿一把。”

泰特先生坐在了杰姆书桌前的椅子上,等着阿迪克斯回到屋里安顿下来。让我纳闷的是,阿迪克斯为什么不给站在墙角的那个人也搬把椅子,不过阿迪克斯比我更了解乡下人的习惯,在这方面他比我要懂得多得多。有时候,他的乡下客户上门来谈事,总把耳朵长长的马儿拴在后院的大楝树下,阿迪克斯也时常在后门台阶上跟他们会面。眼下这位也许是待在角落里更自在吧。

“芬奇先生,我来告诉你我发现了什么。”泰特先生说,“我找到了一条小女孩穿的裙子就在外面我的车里。那是你的裙子吧,斯库特”

“是的,先生。如果是粉红色带皱褶的,那就是我的裙子。”我答道。泰特先生此刻的言谈举止就像是坐在证人席上。他喜欢用自己的方式陈述事实,不受控方或者辩方的干扰,有时候这会花上好一阵工夫。

“我还发现了一些土褐色布片,看样子有些奇怪”

“泰特先生,那是我演出服上的。”

泰特先生把双手插在大腿中间,过了一会儿,又伸手揉了揉左胳膊,还饶有兴趣地研究了一番杰姆房间里的壁炉架,接着似乎又对壁炉产生了兴趣。他用手指来回摸着自己的长鼻子。

“怎么啦,赫克”阿迪克斯问。

泰特先生把手钩在脖子上,揉来揉去。“鲍勃尤厄尔躺在那边的大树底下,肋下插着一把厨刀。他死了,芬奇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