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1 / 2)

那是十月的最后一天,天气却暖和得出奇,我们甚至都用不着穿外套。风越刮越大,杰姆说我们回家之前可能会下雨。那天夜里天上没有月亮。

街角的路灯照在拉德利家的房子上,投下一片片清晰的阴影。我听见杰姆轻笑着说:“我敢打赌,今天晚上肯定没人去打扰他们。”杰姆帮我拎着火腿造型的演出服,走起路来有点儿碍手碍脚,因为那玩意儿确实不好拿。我觉得杰姆这么做很仗义。

“那房子挺吓人的,你说是不是”我问他,“怪人不会存心伤害谁,不过我还是很高兴有你在。”

“你要知道,阿迪克斯是不会让你一个人去学校的。”杰姆说。

“我看不出为什么一定要有人陪。转过街角,穿过操场就到了呀。”

“一个小女孩深更半夜穿过操场,那可是很长一段路啊,”杰姆打趣道,“你不害怕鬼魂吗”

我们俩哈哈一笑。鬼魂、热流、咒语、秘密符号,随着我们一天天长大,这些阴影就像晨雾一样在太阳的照耀下消失无踪了。“那个口诀怎么念来着”杰姆说,“光明天使,生之于死;勿挡我路,勿吸我气。”

“别出声。”我连忙制止他,当时我们正走在拉德利家房前。

杰姆说:“怪人肯定不在家。你听。”

在我们头顶高处,一只孤独的知更鸟正在黑暗中没完没了地演唱它的保留曲目,它唱得那么幸福甜蜜,都忘了自己正站在谁家的大树上。它先来了一段葵花鸟尖利的“叽叽”声,又转为冠蓝鸦暴躁的“嘎嘎”大叫,接着又凄婉地唱起了北美小夜鹰的哀叹曲:“普威尔,普威尔,普威尔。”

转过街角的时候,我不小心被路面上鼓起的树根绊了一下,杰姆急忙伸手扶我,结果把我的演出服掉在了地上。还好我没有摔倒,两人立刻又开始往前走。

我们从路上下来,拐进学校的操场,只见里面漆黑一片。

“杰姆,你怎么判断咱们现在在哪儿”刚走了几步,我便问道。

“我知道咱们在大橡树底下,因为我们正在经过一片阴凉地儿。小心点儿,别再绊一跤。”

我们俩放慢脚步,小心翼翼地摸索着往前走,免得撞到树上。那是一棵孤零零的老橡树,树干很粗,两个孩子都合抱不过来。这棵树离老师和老师的间谍,以及那些好奇心太强的邻居们都相当远,离拉德利家的地盘倒是很近,不过拉德利家的人从来不多管闲事儿。树下有一小块地方,因为上演过无数次打架事件和偷偷摸摸掷骰子的勾当,地面被踩得结结实实的。

高中礼堂灯火通明,远处一片亮闪闪、明晃晃,把我们的眼睛都照花了。“别往前看,斯库特,”杰姆说,“看着脚下,就不会摔倒。”

“杰姆,应该带上手电筒。”

“没想到天竟然变得这么黑。今天傍晚看着也不像会有这么黑的样子。都是因为天阴得厉害。不过一时半会儿还不会下雨。”

突然有人朝我们扑了过来。

“我的老天”杰姆惊叫了一声。

一束光圈打在我们脸上,接着塞西尔咯咯笑着从后面跳了出来。“哈哈哈,吓着你们啦”他尖声叫喊起来,“我猜你们就会走这条路”

“你一个人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小子你不怕怪人拉德利吗”

原来,塞西尔先随父母坐车顺顺当当到了礼堂,他没看见我们,就一个人大着胆子跑了这么远的路来等着,因为他觉得我们一准儿会走这条路。只不过,他还以为阿迪克斯也会陪我们一道去礼堂。

“嗐,这又没多远,转个弯就到了。”杰姆说,“还有哪个胆小鬼连转个弯都不敢吗”话又说回来了,我们不得不承认,塞西尔这回确实占了上风。他把我们吓了一大跳,明天满可以在学校里到处吹嘘他有这个特权。

“嘿,”我说,“你今天晚上不是要扮演奶牛吗你的演出服呢”

“放在后台了。”他答道,“梅里威瑟太太说,我们的节目还得再等会儿呢。斯库特,你也可以把你的演出服放在后台,跟我的搁在一起,这样我们就可以跟别人一起去玩了。”

杰姆认为这个主意棒极了。他还觉得有塞西尔跟我一起玩再好不过,这样他就能脱身出来,去跟同龄人一起四处逛逛。

我们走进大礼堂,发现镇上几乎所有的人都到场了,只有阿迪克斯和那些白天为布景装饰忙了一整天累坏了的女士们没有露面。当然,那些一贯被排斥在外或者离群索居的人也不包括在内。县里的大部分人似乎也都来了:走廊里挤满了收拾得齐头整脸的乡下人。高中楼一层的走廊很宽,两侧摆上了货摊,人们乱哄哄地挤来挤去。

“噢,杰姆,我忘了带钱。”看到这情景,我叹了口气。

“阿迪克斯可没忘。”杰姆说,“拿着吧,这是三角钱,你可以玩六个游戏呢。待会儿见。”

“好的。”我满口答应了。有了这三角钱,再加上有塞西尔做伴,我心里乐滋滋的。我和塞西尔走到大礼堂前面,穿过一扇边门,来到后台。我一丢下火腿造型的演出服就赶紧跑掉了,因为梅里威瑟太太正站在第一排座位前面的讲坛上,抓紧最后一分钟疯狂地对剧本进行修改。

“你带了多少钱”我问塞西尔。他也有三角钱,这下我们俩算是扯平了。我们一上来先在“恐怖屋”各自浪费了五分钱,因为里面一点儿也不吓人:我们走进了黑咕隆咚的七年级教室,里面有个临时装扮的食尸鬼,我们在食尸鬼的带领下走了一圈,还听从吩咐摸了几个所谓的人体器官。“这是眼睛。”听到这句话时,我们触摸到了盛在小碟里的两颗剥了皮的葡萄。“这是心脏。”可摸起来像是生猪肝。“这些是肠子。”我们的手插在一盘冷腻的意大利面条里。

我和塞西尔逛了好几个摊子,每人买了一袋泰勒法官的太太自制的蛋白软糖。我想去玩“口衔苹果”的游戏,可塞西尔说那不卫生。据他妈妈所说,那么多人前前后后把头在同一个水盆里浸泡过,没准儿会传染上什么病。“可没听说现在镇上有传染病啊。”我心有不甘。可塞西尔硬是说,他妈妈说了,啃别人咬过的苹果很不卫生。我后来问过亚历山德拉姑姑的看法,她说,持有这种观点的,一般都是一心往上爬,想进入上流社会的人。

我们正要掏钱买一块太妃糖,梅里威瑟太太差来的传令兵从天而降,命令我们赶紧回到后台,准备演出。人们陆陆续续拥进礼堂,梅科姆高中的乐队也已经在舞台正下方集合完毕,舞台上的脚灯亮了起来,红色天鹅绒幕布后面有人在急匆匆地跑来跑去,幕布一会儿荡起细细的涟漪,一会儿涌起翻滚起伏的波浪。

我和塞西尔来到后台,发现狭窄的过道上挤满了人:大人们戴着形形色色的帽子,有自制的三角帽,有南方联盟的军帽,有美西战争帽,还有世界大战期间的头盔。孩子们则化装成了各种各样的农产品,挨挨挤挤地聚集在一扇小窗前。

“有人把我的演出服压扁了。”我带着哭腔,无比沮丧地叫嚷了一声。梅里威瑟太太立刻飞奔而来,帮我重新调整好铁丝网的形状,然后把我罩了进去。

“你在里面还好吗,斯库特”塞西尔问,“你的声音听起来好远啊,就像隔着一座山。”

“你听起来也是一样。”我说。

乐队奏起了国歌,我们听见观众纷纷起立,紧接着,低音鼓敲响了。梅里威瑟太太站在乐队旁边的讲坛后面,先用拉丁语报出了节目名称。低音鼓又一次咚咚敲响。“这句话的意思是,”梅里威瑟太太为台下某些孤陋寡闻的人做了翻译,“坎坷之路,终抵星空。”她又加上一句:“这是一部舞台剧。”我觉得这一句大可不必。

“我看她要是不解释,大家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塞西尔压低声音刚说完,就马上招来了一声“嘘”。

“镇上没有谁不知道。”我轻声应了一句。

“可是乡下人也来了啊。”塞西尔说。

“你们后面的,保持安静。”有人命令道,我们俩立刻闭上了嘴巴。

梅里威瑟太太每说一句话,低音鼓就紧跟着咚咚敲几下。她用忧伤的调子娓娓道来,说到梅科姆县比亚拉巴马州的历史还要悠久,曾经是密西西比准州和亚拉巴马准州的一部分,说到第一个踏上这片原始森林的白人是遗嘱检验法官出了五服的一位曾叔祖,后来此人就湮没无闻了,继之而来的是英勇无畏的梅科姆上校,梅科姆县也是由此而得名的。

安德鲁杰克逊派梅科姆上校来管辖此地,谁知他盲目自信,而且方向感极差,结果让所有跟他一起奔赴战场与克里克族印第安人作战的将士都遭了殃。梅科姆上校不屈不挠,努力在当地推行民主,然而,他打响的第一场战役也是他的最后一场战役。一个亲近白人的印第安人传令员给他带来了上级命令,让他向南部进发。梅科姆上校通过观察树干上的苔藓,确定了前进方向,于是不顾下属拼命劝阻,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征途,想把敌人一举击溃。结果真可谓南辕北辙,他的大队人马困在西北方向的原始森林里,最后是被开发内陆的定居者们搭救出来的。

梅里威瑟太太足足用了三十分钟讲述梅科姆上校的丰功伟绩。我发现,如果我弯起膝盖,蜷在演出服下面,就能勉强坐下。我就这么坐了下来,耳边传来梅里威瑟太太嗡嗡不止的说话声和低音鼓的咚咚响,不一会儿就迷迷糊糊睡着了。

后来听他们说,梅里威瑟太太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让最后一幕分外精彩。她见“松树”和“奶油豆”一听到提示就即刻登台亮相,顿时来了信心,于是便用轻柔的语调呼唤了一声:“猪肉。”等了几秒钟,她又喊了一遍:“猪肉”见还是没人现身,她禁不住大叫一声:“猪肉”

我肯定是在睡梦中听见了她的呼喊,或者是乐队演奏这首曲子把我吵醒了,反正我决定上场的时候,正看见梅里威瑟太太高举着州旗,神采飞扬地登上了舞台。说“决定上场”可不太恰当,当时我满心想的是:最好还是赶紧跟上大家的步伐。

他们后来告诉我说,泰勒法官跑到大礼堂后面,站在那儿拼命捶打膝盖,笑得前仰后合,怎么也止不住。泰勒太太只好给他端去一杯水,让他吃下了几颗药丸。

梅里威瑟太太似乎大获成功,出尽了风头,因为所有人都在热烈欢呼,可她却在后台一把逮住我,说我把演出搞砸了,这让我心情一落千丈。杰姆来接我的时候,看样子满怀同情。他说,从他坐的地方根本看不清我的演出服。我真想不明白,他怎么能隔着演出服看出我垂头丧气呢他安慰我说,我演得很不错,只是上场晚了点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杰姆现在变得几乎和阿迪克斯一样善解人意,总能让你在出了岔子的时候感觉好起来。我说的是“几乎”此时此刻,就连杰姆也无法说服我混入拥挤的人群,于是他只好答应陪我待在后台,等到观众散去之后再走。

“你想把这玩意儿脱下来吗,斯库特”他问。

“不想,我要穿着。”我说。这身行头起码能掩盖我的满面羞愧。

“你们想搭车回家吗”有人问道。

“不用了,谢谢您,先生。”杰姆说,“我们只有一小段路。”

“当心鬼魂啊,”那个声音戏谑道,“更要紧的是,要警告那些鬼魂当心斯库特。”

“现在没多少人了,”杰姆说,“咱们走吧。”

我们穿过大礼堂来到走廊上,然后下了台阶。外面依然是漆黑一片,还没开走的几辆车都停在楼的另一侧,所以那几盏车灯对我们毫无帮助。“要是有人跟我们走同一个方向,我们就能看清路了。”杰姆说,“过来,斯库特,让我扶着你这个大火腿。你可别失去平衡一头栽倒。”

“我能看清路。”

“好吧,不过你有可能会失去平衡啊。”我感到头上微微有点儿发紧,猜想杰姆大概已经抓住了火腿的顶端。“你抓住我了”

“哦,嗯。”

我们开始穿过黑洞洞的操场,一路上拼命睁大眼睛看着脚下。“杰姆,”我突然想起一件事儿,“我把鞋忘在后台了。”

“好吧,咱们回去拿。”可我们刚转过身,大礼堂的灯就熄灭了。“你可以明天再来拿。”杰姆说。

“可明天是星期天啊。”杰姆把我扳向回家的方向,我不高兴地嘟囔了一句。

“你可以让门卫放你进去啊斯库特”

“嗯”

“没什么。”

杰姆都有很长时间不这样欲言又止了。我猜不透他在想什么。他如果想告诉就会说出来,也许他打算到家再告诉我。我感觉他的手指正紧紧地按在我的演出服上,用力似乎太大了一点儿。我甩了甩脑袋。“杰姆,你用不着”

“别出声,安静一分钟,斯库特。”他捏了我一下。

我们俩闷声不响地走了一段路。“一分钟到了。”我说,“你在想什么”我转身去看他,可是连他的轮廓都看不清。

“我好像听见了什么声音,”他说,“先停一会儿。”

我们停住了脚步。

“你听见什么了吗”他问。

“没有。”

我们刚走了不到五步远,他又让我停住了。

“杰姆,你是在吓唬我吗你知道我已经长大了”

“别出声。”他说。我听得出来,他不是在开玩笑。

夜静得出奇。我都能清清楚楚地听见身边传来杰姆的呼吸声。偶尔会有一阵小风倏地掠过,吹在我的光腿上,不过这只是预报中所说的大风夜甩下的小尾巴。这是暴风雨来临之前的沉寂。我们屏息凝神。

“刚才有条老狗。”我说。

“不是那个,”杰姆答道,“我们一走路声音就出现了,一停下来就听不见了。”

“那是我的演出服在沙沙响。噢,都是万圣节把你弄得”

我说这话更多的是为了让自己安心,而不是为了说服杰姆,因为我们刚一迈开步子往前走,我也听到了他所说的沙沙声。那分明不是我的演出服发出来的。

“是老塞西尔,”杰姆当即说道,“这回他休想吓唬我们。别让他觉得我们在匆匆忙忙往前赶。”

我们把脚步放得很慢很慢,简直像是在爬。我问杰姆,塞西尔怎么能在这么黑漆漆的夜晚尾随我们,我觉得他会从后面直撞上来。

“斯库特,我能看见你。”杰姆说。

“怎么会呢我看不见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