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1 / 2)

杰姆听见了我的哭声。他的头从中间的隔门后面猛地冒了出来。他正向我床边走来,阿迪克斯房间里的灯突然亮了。我们俩一动不动,一直等到灯光熄灭,接着又听见他在床上辗转反侧,我们便一直等到他安静下来。

杰姆带我走进他的房间,让我躺在他身边。“努力睡着吧,”他说,“等过了明天,这一切也许就结束了。”

刚才我们悄悄地进了家门,免得吵醒姑姑。阿迪克斯在车道上关闭了发动机,让汽车靠惯性滑进车库,然后我们从后门进屋,各自回了房间,一句话也没说。我真是累坏了,可就在蒙眬欲睡之际,我记忆中阿迪克斯平静地折叠起报纸,向后推推帽子的画面,突然变成了阿迪克斯站在空旷的街道中央,气氛紧张得一触即发,他往上推了推眼镜。我一下子明白了今晚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于是开始抽泣。杰姆这次的表现倒是体贴入微,他头一回没有提醒我说,快到九岁的人不该再哭鼻子了。

这天早晨,大家的胃口都不大好,只有杰姆是个例外,他居然一连吃了三个鸡蛋。阿迪克斯毫不掩饰地向他投去钦佩的眼神。亚历山德拉姑姑啜饮着咖啡,浑身上下都流露出不满情绪,就像在释放一股股冲击波。在她眼里,半夜溜出家门的孩子对家里人来说就是个耻辱。阿迪克斯说,多亏家里的“耻辱”赶去解围,他为此感到非常欣慰,可是姑姑却说:“真是一派胡言,安德伍德先生一直守在那儿呢。”

“你们知道吧,布拉克斯顿安德伍德这个人很有意思,”阿迪克斯说,“他本来很瞧不起黑人,从来都离得远远的。”

在当地人心目中,安德伍德先生是个不信奉上帝的小个子男人,有点儿神经质。他的父亲在他出生的时候突发奇想,给他取名叫布拉克斯顿布莱格,结果安德伍德先生这辈子都在倾其所能,想方设法洗刷这个名字带给自己的耻辱。阿迪克斯说,和南方联盟将领取同样名字的人会慢慢变成积习难改的酒鬼。

卡波妮给亚历山德拉姑姑加了点儿咖啡,我做出一副自以为惹人爱怜的哀求模样,她却仍然对我摇了摇头。“你还是太小,”她说,“等你够大了,我会告诉你的。”我说咖啡也许能让我胃口大开。“好吧,”她说着从餐具架上拿来一只杯子,倒进去一汤勺咖啡,又往杯子里加满了牛奶。我伸出舌头舔了一下,以表示感激,抬头却发现姑姑眉头紧蹙,像是在发出警告。不过,她是在对阿迪克斯皱眉头。

等卡波妮进了厨房,她才开口说:“别当着他们的面说那样的话。”

“当着谁的面,说什么话”他表示不解。

“在卡波妮面前说那样的话。刚才,你当着她的面,说布拉克斯顿安德伍德看不起黑人。”

“哦,我觉得卡波妮本来就知道。在梅科姆,这是众所周知的。”

我开始注意到,最近几天,父亲在和亚历山德拉姑姑说话的时候,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在不动声色间步步为营,从来不发生正面冲突。此时他的话语中带着一丝刻板:“凡是适合在饭桌上说的话,都适合当着卡波妮的面说。她心里明白这个家里的人是如何看待她的。”

“阿迪克斯,我认为这个习惯很不好。那会让他们蹬鼻子上脸。你知道他们背地里都在说些什么。在这个镇子里,不管发生了什么事儿,不到太阳落山就能传到黑人区。”

父亲放下了手里的餐刀。“我没听说有任何法律规定他们不能说话。也许我们要是不给他们那么多可议论的话题,他们就会沉默不语吧。斯库特,你干吗不喝你的咖啡呢”

我用勺子在杯子里来回搅着玩。“我本来以为坎宁安先生是我们的朋友呢。你很久以前对我说过他是。”

“他现在也是啊。”

“可是昨天晚上他想害你。”

阿迪克斯把叉子搁在餐刀旁边,推开面前的盘子,说:“坎宁安先生本质上是个好人。他只是和我们所有人一样,有自己的盲点。”

杰姆开口了:“那根本不能说是盲点。昨晚他刚到现场的时候,真有可能会要你的命。”

“他确实有可能给我造成一点点伤害。”阿迪克斯承认道,“不过,儿子,等你再长大一些,你就会对人理解得更深。不管怎样,一伙暴徒是由人组成的。昨天晚上,坎宁安先生充当了暴徒团伙的一员,但他依然是一个独立的人。在南方任何一个小镇上,每一伙暴徒里的人都是你认识的这让他们显得没什么了不得,是不是”

“我看他们没什么了不得。”杰姆说。

“所以一个八岁的孩子就能让他们回心转意,对不对”阿迪克斯说,“这恰好说明一伙穷凶极恶的歹徒也是可以被制服的,就因为他们依然是人。哦,也许我们需要一支由孩子组成的警察队伍昨晚你们这几个孩子让沃尔特坎宁安在短短一分钟时间里站在我的角度考虑问题,那就足够了。”

好吧,希望等杰姆长大一些,他能对人理解得更深刻,反正我不会。“我要让沃尔特回到学校的第一天变成他的最后一天。”我发誓说。

“你不许碰他,”阿迪克斯断然否定了我的计划,“不管发生了什么,我都不希望你们俩任何一个人记仇。”

“你瞧见了吧,”亚历山德拉姑姑说,“事情闹到这种地步,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阿迪克斯说,他永远也不会说出责怪的话来,说罢,他推开椅子站了起来。“我先走了,还有一整天要忙活呢。杰姆,我不希望你和斯库特今天到镇上去。”

阿迪克斯前脚刚出门,迪尔就连蹦带跳穿过走廊,进了餐厅。“今天早晨,镇上都传遍了,”他大声宣布道,“大家议论纷纷,说我们如何厉害,赤手空拳打退了上百人”

亚历山德拉姑姑瞪了他一眼,吓得他不敢吱声了。“根本没有上百人,”她说,“也没有谁把谁打退。那只是坎宁安家的一帮人喝醉了酒在胡闹罢了。”

“噢,姑姑,迪尔说话就爱这样。”杰姆说着,示意我们跟上他。

我们朝前廊走去,姑姑在我们身后叮嘱了一句:“你们今天都待在院子里,哪儿也别去。”

这一天感觉就像是星期六。从县最南头来了好多人,他们慢悠悠地经过我家门前,真可以说是络绎不绝。

多尔夫斯雷蒙德先生歪歪斜斜地骑着他的纯种马过去了。“真不知道他怎么能待在马鞍上不摔下来,”杰姆自言自语道,“还不到早上八点钟就喝得醉醺醺的,怎么能受得了呢”

一辆吱嘎作响的马车从我们面前经过,车上坐满了女人。她们全都戴着棉布遮阳帽,身穿长袖连衣裙。赶车的是个头戴毡帽的长胡子男人。“那些是门诺派教徒,”杰姆对迪尔说,“他们的衣服上从来不用纽扣。”门诺派教徒在林中生活度日,买卖东西大多是到河对岸去,很少来梅科姆镇。迪尔顿时来了兴趣。“他们都是蓝眼睛,”杰姆继续讲给他听,“而且男人们结婚后就不准再刮胡子。他们的妻子喜欢让他们用胡子挠痒痒。”

x比卢普斯先生骑着匹骡子过来了,还向我们挥了挥手。“这是个滑稽的家伙。”杰姆说,“他的大名就叫x,x并不是他的名字首字母。有一次他上法庭,人家问他叫什么,他说叫x比卢普斯。书记员问他怎么拼写,他回答说就是x。又问了一遍,还是x。他们反反复复,问个没完,最后x比卢普斯先生只好在一张纸上写了个x,展示给所有人看。人家又问他,怎么取了这么个名字,他说,在他出生的时候,家里人就是拿这个名字给他登记的。”

从我们面前经过的人络绎不绝,杰姆给迪尔讲述了每一个知名人物的历史掌故和人们对这些人的普遍看法:坦索琼斯先生坚定不移地支持禁酒党;艾米丽戴维斯小姐私下里吸鼻烟;拜伦沃勒先生会拉小提琴;杰克斯莱德先生正在经历第二次换牙。

这时候,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是满满一大车表情无比严厉的公民。他们冲着莫迪小姐的院子指指点点院里的夏花正开得如火如荼,莫迪小姐本人也恰好刚刚来到前廊上。关于莫迪小姐,有一点很有些奇怪她虽然远远地站在自家前廊上,我们根本看不清她的面容,但总能从她站立的姿势捕捉到她的心情。此时她两手叉腰,肩膀微微下垂,头翘向一边,眼镜在阳光下闪闪烁烁。我们立刻就能知道,她脸上正挂着极端邪恶的微笑。

车夫让骡子慢了下来,一个尖声尖气的女人喊出一句:“虚虚而来,暗暗而去。”

莫迪小姐从容应答:“心中喜乐,面带笑容”

我猜想,这些行洗脚礼的基督徒肯定认为此刻是魔鬼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在引用圣经的片段,因为车夫赶着骡子快速离开了。他们为什么对莫迪小姐的花园怀有敌意,这对我来说一直是个谜。更让我百思不解的是,莫迪小姐整日待在户外,怎么会把圣经背得滚瓜烂熟,简直让人肃然起敬。

“您今天上午去法庭吗”我们走到街对面,杰姆问道。

“我不去,”她说,“我今天上午没什么事儿要上法庭解决。”

“您不打算去看看吗”迪尔问。

“不想。特意去看一个可怜鬼接受生死审判,真是有病。瞧瞧那些人,简直像是去过罗马狂欢节。”

“莫迪小姐,他们必须公开审理他的案子,”我说,“不这样做是不对的。”

“我很清楚这一点,”她说,“可也不能因为是公开审理,我就必须得去,是不是”

斯蒂芬妮小姐走了过来,她还戴着帽子和手套。“啧,啧,啧,”她说,“你们看这些人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威廉詹宁斯布莱恩到镇上来演讲了呢。”

“你要到哪儿去啊,斯蒂芬妮”莫迪小姐问。

“去一趟五分丛林超市。”

莫迪小姐说,她这辈子还从来没见过斯蒂芬妮小姐戴着帽子去超市。

“这个嘛,”斯蒂芬妮小姐说,“我估计也有可能到法庭去看一眼,瞧瞧阿迪克斯想干什么。”

“当心他给你一张传票。”

我们请莫迪小姐把话说明白,她说斯蒂芬妮小姐似乎对这个案子知之甚多,很有可能被传去做证。

我们一直等到中午,阿迪克斯回来吃午饭,说他们足足花了一上午时间挑选陪审团成员。饭后,我们叫上迪尔,一起朝镇上走去。

那场面真像是过节。公共拴马栏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每棵树下都拴着骡子和大车。县政府大楼所在的广场上到处都是坐在报纸上就餐的人。有的正就着罐头瓶里装的热牛奶吞下糖浆饼,还有的在大啃冷鸡肉和炸猪排。手头宽裕一点儿的人从杂货店里买来装在大肚饮料瓶里的可口可乐,边吃边喝。满脸油渍的孩子们在人群里窜来窜去,玩“抽鞭子”游戏,婴儿们在母亲怀里吃他们的午饭。

在广场远处的一个角落里,黑人们静静地坐在太阳底下,嚼着沙丁鱼和饼干,喝着味道更冲的“尼海”可乐。多尔夫斯雷蒙德先生也和他们坐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