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1 / 2)

我们打了好多个电话,代表“被告”苦苦哀求,迪尔的妈妈也写了一封长长的信,宽恕了他不辞而别的恶劣行为,最终确定他可以留下来。我们在一起度过了一个星期安宁的日子。然而,好景不长,我们的噩梦似乎立刻就降临了。

那是从某一天晚饭后开始的。迪尔溜过来串门,亚历山德拉姑姑坐在客厅一角自己那张椅子里,阿迪克斯也在他自己的椅子里坐了下来,我和杰姆则坐在地板上看书。一个星期以来,家里风平浪静:我在姑姑面前乖乖听话;已经长大的杰姆对树屋没什么兴趣了,可他还是帮我和迪尔组装了一道新绳梯;迪尔想出了一个万无一失的方案,既能把怪人拉德利引出来,还不用搭上我们的小命。他的主意是从后门到前院撒一溜儿柠檬糖,怪人拉德利就会像蚂蚁一样跟过来。就是在那天晚饭过后,我们听到有人敲门,杰姆走了过去,回来说是泰特先生。

“噢,让他进来吧。”阿迪克斯说。

“我已经请他进来了。门外院子里来了一群人,他们想让你出去一下。”

在梅科姆,一群大人站在前院里只有两个原因:不是有人死了,就是政治事件。我想不出有谁死了。我和杰姆向门口走去,阿迪克斯却冲我们喊了一声:“回屋去。”

杰姆关了客厅里的灯,把鼻子紧贴在纱窗上。亚历山德拉姑姑想要制止他,他忙说:“就一小会儿,姑姑。让我们看看都有谁。”

我和迪尔占据了另一扇窗户。只见一群男人围着阿迪克斯,似乎正在七嘴八舌说着什么。

“明天把他移送到县监狱去,”泰特先生说,“我不想自找麻烦,但是我也无法保证不会发生”

“别傻了,赫克,”阿迪克斯打断了他,“这里是梅科姆。”

“我只是想说,我不太放心。”

“赫克,我们把这个案子延期开庭,就是为了确保没有什么可担忧的。今天是星期六,”阿迪克斯说,“星期一可能就会开庭。你难道不能再留他一夜吗眼下生意这么不好做,我看梅科姆不会有人嫉妒我揽了一个客户吧。”

人群里发出一阵低低的嬉笑声,又戛然而止,因为林克迪斯先生开始发言了:“咱们这儿的人不会有谁制造事端,我担心的是老塞勒姆那帮人能不能申请一个那叫什么来着,赫克”

“转移审判地点,”泰特先生说,“现在已经没什么意义了吧,你们看有吗”

阿迪克斯说了句什么话,但是听不清。我转向杰姆,他摆摆手让我别作声。

“除此以外,”阿迪克斯继续说道,“大家不会害怕那帮人吧,会吗”

“不知道他们喝醉了会干出什么出格的事儿来。”

“他们星期天一般不喝酒,大部分时间会待在教堂里”阿迪克斯说。

“不过,这次情况很特殊”有人提醒道。

人群里响起一片嘤嘤嗡嗡的议论声。姑姑按捺不住了,说如果杰姆再不把客厅的灯打开,会让这个家丢脸的。可杰姆根本就没听见。

“真不明白你当初干吗要接这个案子,”林克迪斯先生说,“阿迪克斯,你会因此失去一切。我是说所有的一切。”

“你真是这么认为的吗”

这是一句杀伤力极强的问话。“斯库特,你真的想往那儿走吗”啪啪啪,几下子就把我在棋盘上的全班人马吃光了。“儿子,你真是这样想的吗来读读这篇文章吧。”杰姆那天晚上剩下的时间只有老老实实地啃亨利格雷迪的演讲稿。

“林克,那个小伙子可能免不了会坐上电椅,但是在真相大白之前他不能去。”阿迪克斯的声音十分平静,“而且你也知道真相是什么。”

人群里又泛起一片嘤嘤嗡嗡,阿迪克斯退到台阶边上,人群也向他靠拢过来,看起来情况不妙。

杰姆突然扯着嗓子叫了起来:“阿迪克斯,电话铃响了”

聚集在外面的人惊了一跳,向后散开了。这些人我们差不多每天都会碰见:有店主商贩,有住在镇上的农夫,雷诺兹医生也在其中,还有艾弗里先生。

“噢,儿子,你去接一下。”阿迪克斯喊道。

人们哄笑着四散而去。阿迪克斯打开客厅的顶灯,发现杰姆正趴在窗台上,脸色煞白,只有鼻子上的纱窗印痕无比鲜明生动。

“你们干吗坐在黑暗里呢”

杰姆默默地看着他走回椅子边,拿起晚报。我有时候禁不住会想,阿迪克斯每次遇上危机,都能从容不迫地躲在莫比尔纪事伯明翰新闻和蒙哥马利新闻报后面静静地审时度势。

“他们是来逼迫你的,对吗”杰姆向他走去,“他们想逼你就范,是不是”

阿迪克斯放下手里的报纸,注视着杰姆。“你最近在看什么书报”他问。然后他温和地回答道:“不是,儿子,他们是我们的朋友。”

“他们不是不是个团伙吗”杰姆从眼角斜睨着父亲。

阿迪克斯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可还是没能忍住。“不是,咱们梅科姆没有暴徒,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从没听说过梅科姆有什么团伙。”

“三k党有一次还追杀天主教徒呢。”

“我也没听说过梅科姆有天主教徒,”阿迪克斯说,“你是把天主教徒和别的什么搞混了吧。很久以前,大概是在一九二零年,曾经闹过三k党,可他们只是个政治组织罢了。再说他们也吓唬不了谁。有一天夜里,他们在萨姆利维先生家门前游行示威,萨姆于是就站在前廊上,对他们说,现在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要说起来,就连他们身上披的床单都是他卖的呢。萨姆的一番话让他们羞愧难当,四散而去。”

利维一家符合“优秀人等”的一切标准:在任何事情上,他们都凭自己的心智尽力而为,在梅科姆,他们整个家族一直生活在同一块土地上,历经了五代人。

“三k党早就没影儿了,”阿迪克斯说,“也不会再卷土重来了。”

我把迪尔送回家,回来的时候恰好听见阿迪克斯在对姑姑说:“和所有人一样支持南方女性,不过,我不赞成以人的生命为代价保持虚伪的礼节。”听了他这一番宣言,我怀疑他们又发生了争执。

我去找杰姆,发现他在自己的房间里,正躺在床上沉思默想。“他们又吵架了”我问。

“算是吧。她老是揪着汤姆鲁宾逊的案子不放。她几乎就要说出阿迪克斯辱没家族的话来了。斯库特我有点儿害怕。”

“怕什么呢”

“怕阿迪克斯出事儿。我担心有人可能会害他。”杰姆总喜欢保持神秘,我要是刨根问底,他就让我走开,别再烦他。

第二天是星期日。在主日课和礼拜之间的休息时间,教徒们都出来活动腿脚。我看见阿迪克斯和另外一帮人站在院子里。赫克泰特先生也在场,我暗想他是不是看见了上帝的“光照”,因为他以前从来都不到教堂来。甚至连安德伍德先生也在人群里。安德伍德先生向来不参加任何组织团体,只管埋头经营他的梅科姆论坛报。他是报馆唯一的老板兼编辑和印刷工。他一天到晚守着他那架整行排版机,时不时喝上一口樱桃酒提提神。那个容量足有一加仑的大酒瓶与他常年形影不离。他几乎用不着去搜集新闻,人们会主动提供给他。据说每一期梅科姆论坛都是他先在脑子里构思好,然后直接用排版机撰写出来。这个说法是可信的。这回肯定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儿,把安德伍德先生也从他的工作室里拽了出来。

我在阿迪克斯进门的时候拦住了他,他说,汤姆鲁宾逊已经被送到县监狱了。他还说,如果一开始就把他关在那里的话,就没这些吵吵闹闹了这句话更像是自言自语。我看见他在从前面数第三排坐了下来,我的耳边传来了他低沉的吟唱“愿我主与你更亲近”他比我们大家落后了几个节拍。在教堂里,他从不与姑姑、杰姆和我坐在一起,他喜欢自己一个人静静地待着。

每逢星期天,总有一种不真实的安宁气氛大行其道,姑姑的存在更是让人浑身不自在。阿迪克斯通常在午饭后直接开溜,逃到办公室去。有时候我们会顺道去瞧瞧他,总会发现他正靠在转椅里读书。亚历山德拉姑姑要睡上两个小时的午觉,让自己放松一下,她警告我们不要在院子里弄出一点儿动静,因为邻居们也都在休息。杰姆不再是小孩子了,他也窝在自己的房间里,翻看一大堆橄榄球杂志。我和迪尔只好在鹿场上悄无声息地来回游荡,以此消磨时间。

星期天是禁猎日,我和迪尔在草地上踢了一会儿杰姆的橄榄球,感觉一点儿也没意思。迪尔问我想不想去刺探怪人拉德利。我说,我觉得去打扰他不大好,于是就给他讲了去年冬天发生的事情,一直讲到傍晚时分。他听得很来劲儿。

到了晚饭时间,我们才各回各家。饭后,我和杰姆正要开始晚上的例行活动,阿迪克斯勾起了我们的兴趣:他拿着一根电源延长线走进客厅,电线头上还连着个灯泡。

“我出去一会儿,”他说,“等我回来你们可能都已经上床睡觉了,我现在就跟你们道一声晚安吧。”

说完,他戴上帽子,从后门出去了。

“他是去开车。”杰姆说。

我们的父亲颇有几个怪癖,其中一个是,他从来不吃甜点,还有一个是,他喜欢走路。从我记事起,我们家的车库里就老是趴着一辆雪佛兰,保养得非常好。阿迪克斯开着这辆车出差,跑过不少路,不过他每天上下班,来回四趟,加起来差不多有两英里,都是走路往返。他说走路是他唯一的运动。在梅科姆,要是某个人毫无目的地在路上行走,那么就可以准确无误地断定这个人的脑子不是很清楚。

那天晚上,我向姑姑和哥哥道过晚安,正捧着一本书读得入迷,却听见杰姆在他的房间里折腾出一片咯吱咯吱的响声。他上床睡觉的声音我再熟悉不过了,这有点儿不正常,于是我敲了敲他的门:“你干吗还不睡觉”

“我要到镇上去一下。”听声音,他正在换裤子。

“为什么要去杰姆,现在都快十点了。”

他说他知道,可无论如何都要去一趟。

“那我和你一起去。即使你说不行,我也一定要去,听见了吗”

杰姆心里明白,要想把我留在家里,他就得和我发生一场冲突,他也知道打架会惹恼姑姑,于是他极不情愿地做了让步。

我飞快地穿好衣服。等姑姑熄灯之后,我们俩悄悄地从后门溜了出来,下了台阶。那天晚上没有月亮。

“估计迪尔也想去。”我小声说。

“他当然想去。”杰姆闷闷不乐地说。

我们翻过车道边的矮墙,抄近路穿过雷切尔小姐家的侧院,来到迪尔的窗户跟前。杰姆模仿鹌鹑叫了几声,迪尔的脸立刻出现在纱窗后面,一转眼又消失了,五分钟后,他打开纱窗,爬了出来。他是个老手,一直等到我们上了人行道才开口问道:“出了什么事儿”

“杰姆想出来逛一遭。”用卡波妮的话来说,所有男孩到了这个年龄都会做出这种让人头疼的事儿。

“我只是有一种预感,”杰姆说,“只是一种预感。”

我们走过杜博斯太太家门前。那座房子门窗紧闭,空荡荡地矗立在那里,院子里的山茶花与约翰逊草等各色杂草交错丛生在一起。从这里到街角的邮局还有八幢房子。

镇中心广场南侧空荡荡的。两个角落里长着一种俗称“猴难爬”的智利南洋杉,生得针刺林立。它们之间有一排拴马用的铁桩,在路灯的映照下闪着亮光。县政府大楼的厕所里亮着灯,要不然县政府那一侧就是黑漆漆的一片。广场四周的商店排布成一个巨大的方阵,店铺深处透出昏暗的灯光。

阿迪克斯刚开始从事律师这个行当的时候,他的办公室设在县政府大楼里,几年之后搬到了相对安静一些的梅科姆银行大楼。我们一转过那边的广场拐角,就看见有辆车停在银行大楼前。“他在里面。”杰姆说。

可他并不在办公室。我们到他的事务所去,要走过一道长长的走廊,如果里面亮着灯,我们从这里望过去,应该能看见几个肃穆的小字:阿迪克斯芬奇,律师。此时屋里黑着灯。

杰姆透过银行的大门朝里面窥探,想看个究竟。他转了转门把手门锁着。“咱们去北边看看。他也许去找安德伍德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