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于茫茫夜色中,有一位方从盛宴中脱身的男子正自龋龋独行。
只见他先是走到路边的酒家停驻半刻,然后用尽全身上下所有银钱换来一坛温酒。
夜晚的御夷镇向来热闹欢腾,虽是比不上炎炎夏日时那般热火朝天,但显然也远比施行宵禁戒律之地多了几分人气。
左右饕客酒客无不在把酒言欢,旁人看见有个男子盛装打扮出现在夜里,很快便从中嗅到了富贵豪绅的气息,于是有人多嘴问了一句:“这位公子,可是在那赵家的喜宴上呆得太闷,因此适才出来透透气?”
怎料这位贵公子像是与说话者结下过仇怨般,随意撇下一句诅咒似的笑谈,说道:“你们,居然还有心思在这里喝酒?也对……即将大难临头了,及时行乐也无甚过错。”
“喂,你这小子怎么说话的?”
“仗着自己家世不斐,便可随意出言数落别人了?”
“啧!我们别管他,哪有人在盛宴之中突然离席出来喝闷酒的?想必,这是被人赶出门庭了吧!哈哈哈……”
那贵公子听罢,又愤懑地豪饮一口酒,扶着过客和篱墙,像一个盲人迷失在路上,摇摇晃晃地离开酒家。
接下来的三天三夜里,人们能够在御夷镇内任何一个阴暗潮湿的地方,听闻过关于这位贵公子的故事。
他自称贺拔弘毅,是武川镇镇将之子。每当饥饿掩盖过所有身体感觉时,他就会摒弃所有的自尊,走到任何一个可能给予他帮助的人面前——这个人或许是酒家商贾,或许是富贵豪绅,反正看上去一定是有头有脸的,因为贺拔弘毅觉得这类人并不会在乎浪费一点粮食。
遇见这种人,他都会走上去卑躬屈膝、嬉皮笑脸地央求道:“我是武川镇镇将之子贺拔弘毅,只要阁下愿意赐予我一点食物,来日待我恢复地位,一定加倍奉还!”
显然,并不会有人相信贺拔弘毅的一面之词,反倒是那些他根本看不上的乞丐、那些像老鼠一样生活在狭窄洞穴里的人,愿意在他几近饿死街头时分了一点食物给他,并且不求回报。
白天里贺拔弘毅蜷缩在街角,默默感叹世态炎凉。
有些百姓聚在酒肆内讨论战事走向,他们侃侃而谈,置身事外般推演着胜败;有些投机者早早得知战事的紧急,他们望风而逃,举家老小坐着马车驴子赶路出城,直奔中原而去;还有一些被惩罚做苦役的世家子弟,他们知道心中的救星不日即将到来,那颗反叛之心正在蠢蠢欲动。
到了晚上,贺拔弘毅便跟随乞丐同伴睡在黄土洞穴里,但是他从不搭理这些乞儿,总是一副高高在上的模样,自以为看透了人情冷暖,在同伴们耳边总会讥言嘲讽,高谈阔论,让人不胜其烦。
然而当他每每入睡后却总会偷偷哭出眼泪,讲着些抱怨诉苦的梦话。不过一夜之后,连他自己也发觉了这一事实,是以很快便决心日后只在众乞外出乞讨时休息,再不能于夜里睡觉了。
世家出身所带来的高傲与羞耻心,不允许贺拔弘毅在自己眼中的鄙夷者面前露怯,然而他对此浑然不觉,直以为是自己那可悲的上进心——对荣誉、地位的渴望,将自己与寻常人区别开来。
实际上如果没有被赐姓“贺拔”,他所追求的一切根本就不存在,从一开始便是虚无:作为汉人女子在传统鲜卑家庭里的私生子,贺拔弘毅的存在显然是武川贺拔氏的耻辱。
自以为看清楚现实的人,往往会忘记看清楚自己,经常会等到失去一切的时候才发现为时已晚。
为寻求抵抗联军侵略的方法,御夷书院众人发散力量,到处寻找那位流落街头数日的贺拔氏公子。直至赵括成人礼之后的第四天,赵小妹方才根据小厮情报,在一个涵洞旁边寻到贺拔弘毅的踪迹。
小妹见贺拔氏颓然丧气地坐在河涌边,二话不说便让左右小厮将贺拔弘毅强绑上马车,将其带回御夷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