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国府,东府。
草料场附近两大排瓦屋前。
这里是贾琮亲兵宿营之地。
干净整洁的前庭,堆着三堆草垛。
草垛上,停放着三具尸体。
东府所有在家亲卫,此刻与贾琮一道,面色肃穆的站在前庭内,注目着永远躺下的三个亲兵。
一时间,气氛肃穆凝重。
虽没有邢夫人大丧时风光,但此时的氛围,显然更加哀痛。
看着贾琮没有一丝表情的面色,虽不比邢夫人出殡时哭的那样惨烈,但这种无声的情形,却似乎更加触动人心。
连郭郧似都实在受不得这等压抑沉痛的气氛,在几个相熟的亲卫眼神示意下,他走到贾琮身边,低声道:“侯爷,我等本为九边最卑微之武卒。是侯爷亲手将我们从死人堆里刨出来,不嫌我等身份低微,且大半皆有残疾,收留我等,以为亲卫。此等恩情,虽冰石亦当暖化。卑职等能为护卫大人而死,死得其所,死得荣耀!”
贾琮沉默了稍许,声音沙哑道:“但是,我从未想让你们为我去死。你们皆为吾之手足,三年来兄弟们在一起的时间,倒比与家人在一起的时间还长久些。我记得你们每一个人的名字,记得潘竹,记得易高,记得柯英。柯英上回笑与我言,等忙完今年,明年想告一月假,回家见见老娘,我已应之……却不想,今日因我而亡……”
说至最后,贾琮声音语调都变了,郭郧等人无不动容,一双双平凡但坚韧,甚至狰狞恐怖的虎目通红。
“大人!!我等死得其所啊!”
贾琮垂首,微微摇了摇头,然后轻声道:“派人将潘竹、易高和柯英的骨灰送回故里,每家送银一百两。告诉他们,但有所需,只管打发人去省府千户所求助。等……等咱们安定下来,就将他们三人的高堂父母和妻儿取入京来,咱们,代他们为他们的父母,养老送终。将他们的孩子,抚育成人,教养成才。”
说罢,贾琮自展鹏手中接过火把,将三堆浇了火油的柴堆点燃。
“三位兄弟,一路好走!”
说罢,泪如雨下。
众亲兵见此,无不潸然落泪。
远远之处,贾环藏在门边,伸着脖子够着头偷瞄着这边动静,虽然看不大真切,也听不大明白,可也不知怎地,眼睛酸酸的……
……
宁安堂。
贾琮换了身外裳,收拾好心情,看了眼双目发红的贾环,一边系玉带一边问道:“怎么了,你三姐姐又欺负你了?”
“没。”
贾环耷拉下眼皮,吸了吸鼻子,撇了撇嘴巴道。
贾琮看他一眼,没再言语。
贾环见贾琮不继续问,有些扫兴,干脆自己说:“我就刚才看着你们那样,心里就不落忍。琏二死的时候,三哥你也没这样啊……”
贾琮没有理会,他不是放任自己沉溺于情绪之人,无论悲喜,故而岔开话题问道:“来寻我有事?”
贾环长叹息一声,挑起眉头,一副生无可恋的模样,道:“三姐姐派我来看三哥忙不忙,不忙就去梨香院。今儿是薛姨妈的生儿……”
贾琮闻言一怔,看向贾环。
贾环支着个小脑袋也看着贾琮,眨了眨眼后,忽然绷不住嘿嘿嘿的坏笑起来……
贾琮抬手往他小脑瓜上“啪”的一下,疼的贾环抱头“哎哟”一声。
不过还是绷不住乐,他自己也不知道为啥这样可乐……
兄弟俩正闹时,就见平儿面色惨白的急急从外回来,进屋后还有些气喘的看着贾琮,待看到他正和贾环顽闹,先是一怔,随即身子都晃了晃,继而缓过气来。
贾琮一看就知,她必是听说了什么,使了个眼色让贾环这孬孩子先走后,贾琮上前看着还在那里后怕喘气的平儿,笑问道:“这是怎么了?谁的耳报神这样快?”
府上亲兵绝对不可能,这百余亲兵,是贾琮在这个世上最信任的力量。
绝不会往外吐露任何关于他的消息。
那自然便是外面……
平儿落着泪,看了看贾琮,然后一下紧紧抱住他。
贾琮感觉到她原本柔软的身子前所未有的僵硬,便微笑道:“不碍事的,没什么闪失。你听哪个说的?”
轻抚着平儿的背,直到她渐渐放松下来。
平儿哽咽道:“是奶奶舅舅家的表小姐来看望她时说的……老天爷,怎这样险?”
贾琮轻声笑道:“世事如此,连皇子都能出事,更何况是我?不过往后断不会再大意了去,平儿姐姐放心罢。”
说罢,往后微微仰了仰,看着平儿落泪的脸上娇弱怜人,在她樱唇上吻了吻。
正这时,听到外间忽然传来一声“啪啦”的碎响声,唬的面色红晕的平儿一下避让开来。
贾琮气愤道:“必是环哥儿这臭小子打碎了茶碗!一会儿出去我好好收拾他一回!”
平儿娇羞满面,却忍不住笑道:“爷出去哪里还能见着三爷,打碎了茶碗,必会一溜烟儿的跑个没影儿。当初在太太和奶奶那里都是如此,翻过一天再问他,必是不会认的。”
贾琮哭笑不得的摇摇头,就听平儿又道:“对了,刚听说今儿是薛姨妈的生儿,因为国孝家孝都在,不能办酒席请东道,不过爷看在宝姑娘的份上,也得往梨香院走一遭。我让人备了份百和香,一尊铜刻梅花三乳足香炉和一对莲瓣纹鸡心小碗。爷看还要不要再添点什么?”
贾琮微笑道:“不用了,就这些正好。你不一道过去?”
平儿叹息一声,道:“我就不去了,还要去陪着奶奶,她今儿虽比前二日好的多,可还是……唉。”
贾琮道:“也可以给她一点独处的空间,想明白过来就好了。其实她现在差不离儿应该已经明白了,还在难受,伤心的不是别人,是她自己,再过两天就好了。”
平儿眸光幽幽的看着贾琮,道:“爷将人心看的那样透彻,也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贾琮呵呵一笑,又将她搂近身子靠在一起,吻了吻道:“自然是好事,我……”
话没说完,就听外面传来一道嗓音还有些稚嫩的干咳声,故作高深。
平儿听闻这声音,差点没寻条地缝钻进去。
贾琮放开她,挑起墨色缎帘大步出去。
没一会儿,平儿就听到了某人鬼哭狼嚎的求饶声,“噗嗤”一笑。
……
小小的梨香院内,笑语欢颜。
自崇康十三年腊月起,整个神京城便始终处在一片高压中。
连崇康十四年正月新年里,贾家都未办过一场酒席。
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如今已出了正月,进了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