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曼万没料到这个一向不苟言笑的夫子也有求人的时候,她有点尴尬:
“夫子,为什么要学武呢?在哪都可以报国呀!”
“报国,报国,”夫子怔了怔,没说话。
苏曼道:“咳!我也只是金云门的外门弟子啊,说不上话的,等我什么时候遇到李师兄,代你问问。”
那夫子喜形于色,道:“好,好!”
苏曼点点头,走远了,用微不可查的声音自语道:“吾仙师兄,如今在哪呢?”
那夫子似乎想起什么事情,又跟了上去:“唉,姑娘,这几天老朽观察你良久,觉得你是一心教育的,与那些崇洋媚外的教育家不一样。你方才的课,是言传身教,将做人的道理融在普通的课堂里,这一点与老朽其实想法一样,之前错怪你了。
你是懂西方新学的人才,年纪轻轻,能到咱这穷地方当支教,这份心智,毅力,情怀,老朽都很佩服,就像你说的,这样也是一种报国!”
苏曼笑道,“当不得夫子夸奖…”
夫子斟酌一下,又道:“之前听县里发的通告说,我们要配合你做山村的教育普查调研报告么,老朽之前以为你……咳,现在看明白了,也想通了:这是件好事,如若不弃的话,我这节课,你也听听?”
原来是高中生支教,李吾仙了然,怪不得苏曼大老远跑到这里来了。
其实李吾仙不知道的是,如今莉莉丝、季雨晴、苏曼等人都各自发挥各自的力量,有的是支教,有的是参加一些爱国宣传活动,每个人都在为这个国家尽自己的一份力。
“好,那就谢谢夫子啦!”苏曼展颜一笑。
随着铃声响起,夫子的课开始了,苏曼在最后一排坐定。
同学们看到这个城里老师也听课,课堂一时有点喧闹。
出乎意料地,夫子一直看着这些孩童嬉闹,并未板起脸训斥。
“咦?夫子今天怎么不训斥为我们了?”有人道。
“是啊…”
“又发呆啦,夫子这几天经常这样!”
众人都有点狐疑。
渐渐地,课堂的声音小了很多。
再渐渐地,众人发现夫子的目中已噙满眼泪。
“夫子哭了…”
“为什么?”
“我们惹夫子生气啦?”
“嘘,别说话!”
一时,众人包括苏曼在内,都有点不明所以。
夫子看教室里都安静了下来,这时稍稍哽咽道:
“失态了,呵呵,老夫想起我的大儿子。”
“以前,他也是坐在这里听我讲课,就坐在这……咳,就在前几天,他在与洋人的海军,在汇泉省的绿水城海域交战时,牺牲了…”
夫子的大儿子,牺牲了?
这句话一说,众人都是哑口无言。
课堂立刻弥漫着一股低落的情绪。
本身嬉闹的孩童们这时都是不发一言。
就这样,他还想让小儿子学武报国?
苏曼最是感性,这时突然热泪盈眶,站起身来,深深地鞠躬。
“夫子,对不起…”
小慧低声道,之前她还大声呼喝说不愿意学国文。
这些孩子,最大的也就十几岁,不懂国仇家恨,但无一不是眼泪汪汪的,一种懵懂的悲哀在他们心中蔓延。
就连李吾仙也是一惊,这看似顽固却又爱护学生的老夫子,其内心是何等强大?
他是忍受怎样的悲痛在为文化的传承做自己的一份贡献?
所谓,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说的就是这样吧。
“嗡。”
就在这时,李吾仙觉得通体元神都是一震,似乎元神变得坚韧了许多。
生,死,其实无时无刻不在发生着。
这边是欢声笑语的校园,而几百里外,就是随时都在死人的战场…
夫子的儿子死了,但他儿子的精神却在夫子心中活着。
李吾仙微微有所领悟,他觉得生死之门已经不远了。
“夫子,对不起!”
这一刻,许多孩童们都学着苏曼,给这夫子鞠躬。
夫子摆摆手,道:“本夫子老了,你们说得对,我其实没什么学问。几十年前,国家取消了科举考试,夫子我没赶上好时候,青黄不接,其实以前连秀才是也没考中过,至于,这西方新学,我更是一窍不通,完全不如小苏老师。我能教与你们的东西,其实是很少的,很少的。”
“夫子——”苏曼想要出声为夫子的学问说话。
夫子却摆摆手阻止了,而是继续道:“前几天,我得知我孩子的死讯,那是一个夜晚,老朽当时感觉……天都塌了。但第二天,呵呵,铃声响起,我想着,还是得上课嘛!”
“对不起,夫子。”
众人都是泪眼朦胧,许多孩子这时心中都默默发誓,一定要好好上课。
夫子用袖子不动声色地擦了擦脸,他袖口沾了一些粉笔灰,让脸上也多了一道从眼角延伸下来的灰痕,那是眼泪与粉笔灰混合物。
“我那天要讲的是古诗——”
夫子拿起手中的书,摆了摆。
“我捏着那发黄的旧书,望着台下的你们。一时有点‘拔剑四顾心茫然’。
“要知道,在我眼中,那几天脑海中一直回想的是战场的烽火,是钢铁大炮,是巨船和火箭弹…”
“可是,手上的书,却要我去讲八千年前的诗篇……”
“呵呵,可笑吗?”
夫子顿了顿,声音铿锵:
“并不!”
“我那一刻想清楚了,我为什么要讲。”
他将书高高举起,激动得双手颤抖,那发黄的书,似乎也神圣起来。
“那是因为,诗中有清泉汩汩流经山岗,有大河涛涛奔流直下,那是我们细腻又博大的胸怀……”
“那是因为,诗中有杨柳依依的水岸,有鹿鸣呦呦的原野,有大漠孤烟,有小桥流水,那是我们的美丽而广袤的疆域……”
“那是因为,诗中有沙场秋点兵,有一剑光寒十九洲,那是我们的不屈和斗志……”
“那是因为,诗中有视死忽如归,有国破山河在,那是我们的国家!”
夫子一口气说了出来,略略喘息,双手不断颤抖。
有些年长的孩子听懂了,一脸肃穆,有些年轻的听得半懂不懂,但也突然觉得古老的诗篇也很美,很重要。
夫子发白长衫挂在佝偻的身躯上,在微风中晃荡,犹如一面旗,他继续道:
“那天清晨,我站在台上,望着台下你们欢快的笑脸,夫子我就发誓,我一定要讲下去,我要讲到死!”
“那美丽的,来自八千年前的语言,那是来自先祖的文化,那是一种永恒的传承。”
夫子的声音渐渐拔高:“我要告诉你们,孩子们!这世界上有一种东西,比枪炮更强,比权利更大,比疆土更宽广!”
“那是文化——只要国文尚在,则国家尚在,我们仍有安身立命之所。”
“国破山河在!”
众人一时听得痴了,良久之后,那夫子兀自喃喃道:
“我一定要讲,我一定要讲!”
他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以手掩面。
李吾仙在这夫子说话时,一直静静地听。
这个夫子,略有迂腐,却有读书人气节。
他已超脱生死本身。
“将生死置之度外,才有惶惶浩然之气!”
李吾仙受益良多,在无人能见的地方,对夫子微微鞠躬。
这个清晨,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清晨,历史也不会记住这一天。
李吾仙打算回铁剑山,让元神归位,再开生死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