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元邑侯韩普设计赚杀宜安守将李褚,继而趁机攻陷了宜安,没过两日,就有若干宜安军的败卒,逃到了下曲阳,禀告了当地的守将。
下曲阳,在几十年前乃是康公韩虎驻过军的县城,若干年后,一名叫做剧辛的将领在韩虎麾下部将中脱颖而出,率领下曲阳的军队打下了半个代地(代郡),故而受到韩虎器重,举荐为代郡守,从那时起,下曲阳便成为代郡的后防,后来剧辛几次出兵攻打代郡的北狄,几乎都是兵出下曲阳。
然而在十几年前的「魏韩第二次北疆战役」中,韩国战败,非但代郡守剧辛被魏将伍忌所生擒、继而被当时的魏公子润处死在山阳县,那时担任「讨魏总帅」之职的康公韩虎,亦因为这场战争的战败,被釐侯韩武趁机踢出了局。
随后,釐侯韩武立刻就提拔了「攻下半个卫国」的司马尚,令其取代剧辛,担任代郡守且入主下曲阳。
后来司马尚麾下的五万重骑,就是在下曲阳一带操练而成的。
其实从那时起,康公韩虎就已经逐渐开始失去对下曲阳的控制,但不可否认仍然还有一部分康公韩虎的老部下在失撑,抗拒新锐北原十豪司马尚对下曲阳的染指。
本来,若是康公韩虎还活着的话,司马尚看在前者的份上,倒也不至于吃干抹净,遗憾的是,康公韩虎很快就被韩王然设计杀害,于是乎,司马尚在得到了韩王然的授意后,立刻就在下曲阳清洗康公韩虎的旧部,将大权握在手中。
从此,下曲阳再无康公韩虎的旧部,而改姓司马。
不过这会儿,韩将司马尚倒不在下曲阳,因为自打韩王然被逼无奈对魏国宣战之后,司马尚与他麾下的军队,就被调到魏韩边境去了,随后在主帅乐弈的部署下,驻扎在柏人——前一阵子张启功前赴元邑时,途中被幽鬼等青鸦众杀人掩尸的那几队韩军巡逻士卒,就是司马尚麾下的士卒。
也因为这个误会,打仗作风非常硬气的司马尚,其麾下的骑兵目前正在边境一带,疯狂地跟魏国燕王赵疆麾下的南燕骑兵互怼。
这大概是魏韩两国边境目前规模最大的冲突了。
如今驻守下曲阳的,乃是司马尚的堂弟「司马弢」,此人虽说名字带有韬的意思(弢通韬),但却是一名不折不扣的勇将,深得堂兄司马尚的喜爱。
当年司马尚在攻打卫国时,司马弢就作为先锋大将,为堂兄打下了好几座城池。
但遗憾的是,似这等勇将,却在魏韩第三次北疆战役的「巨鹿之战」时,因为魏公子润的诡计而受了重伤,在率领重骑兵向魏军冲锋时遭到了魏军的毁灭般打击。
据说当年司马尚将堂弟司马弢从众多烧焦的尸体中刨出来时,司马弢非但全身火伤,就连左手跟左腿,也不知被谁在混乱中践踏至骨裂,后来送回下曲阳伤了好些日子,这才逐渐康复。
可即便康复,原本容貌俊秀的司马弢,左脸上也留下了一块相当刺眼的火烧痕迹,而更糟糕的是,他的左手可能是伤到了筋的关系,纵使有点绵软无力。
对于一名需要左手攥紧缰绳、右手挥舞兵器的骑将而言,左手其实至关重要,因为在某些危机关头,你需要用左手紧攥、拉扯缰绳,用胯下战马来遮挡某些致命攻击;反过来说,倘若你左手无法紧攥缰绳,就算你的右手仍旧有力,也无法在混乱战场上存活下来。
因此,司马尚考虑到堂弟的安危问题,便将司马弢从先锋将的职务上摘了下来,而这回更是将其安置在后方,代替他坐镇下曲阳。
而当宜安的败卒逃到下曲阳时,司马弢正因为酗酒而烂碎如泥。
平心而论,武将几乎没有不好酒的,而司马弢在受伤之前,其实也喜好酒水,只是这几年嘛,他喝酒大多是为了发泄心中的郁闷。
尤其是身上的火伤,每逢天气变幻就隐隐作痛,其实这股刺痛并不是不能忍受,要命的是被这股刺痛所刺激、使得他脑海中不由自主浮现出来的回忆,即当年在魏公子润的诡计下,他代郡骑兵自相践踏的疯狂、悲惨场面。
那场战事,代郡重骑整整损失了两万五千人,可想而知当时的场景是何等的凄惨。
纵使若干年后,这份回忆仍变成噩梦,让司马弢在睡梦中被惊醒,满脑子都是魏军那面叫人望而生畏的「魏、肃王润」的旗帜,以及这面旗帜的主人那让他心惊胆颤的可怕狞笑——其实司马弢并不曾在近距离下见过那位魏公子,不知他具体长什么样子。
“将军。”
当被护卫叫醒时,司马弢还有些醉醺醺的,可当他听完护卫的讲述后,他却立刻惊地醉意退了大半,目瞪口呆地反问道:“什么?!元邑侯韩普杀了李褚?占了宜安?”
“是的,将军。”
那护卫瞥了一眼司马弢从左脸一直延伸到颈口内的火伤,随即立刻低下头,说道:“有若干宜安的士卒逃到我下曲阳,听他们亲口所说。”
“那些士卒此刻在何处?”司马弢问道。
“就在外府等候。”
“叫他们进来。”
“是!”
片刻后,司马弢的护卫便将几名宜安的士卒召到了府内,其中一人似乎还是一名五百人将,在见到司马弢后,那几名士卒便开始叙说元邑侯韩普杀害李褚、攻占宜安的种种行为,听得司马弢心惊不已。
这几年来,元邑侯韩普一直被李褚打压,司马弢皆看在眼里,甚至于,就连他堂兄司马尚,亦在排挤、清洗康公韩虎一系的将领,谁让康公韩虎功高盖主不算,居然还妄想染指王位呢?这种家伙不往死里踩,韩王然的王位怎么坐得稳?——在这件事上,无论是已故的丞相申不骇,还是如今的丞相张开地,皆是支持韩王然的。
正因为蓟城那边态度一致,康公韩虎一系的势力很快就遭到了肃清,愿意改换门庭的将领则军职依旧,不肯配合的,就被立刻卸职——如今回想起来,当年荡阴侯韩阳被削爵、卸职,未尝没有这层因素在。
谁让荡阴侯韩阳也是康公韩虎的近侄呢。
若干年后的如今,康公韩虎一系的人,恐怕也就剩下元邑侯韩普这寥寥几人了,但就跟当年的韩阳一样,蓟城那边必须得有一个合理正当的理由,才能名正言顺削除元邑侯韩普的职务与封邑,毕竟若是做得太明显,就难免会被说闲话。
不过在司马弢看来,元邑侯韩普应该是个挺稳重挺有城府的人啊,怎么这次就这般沉不住气呢?
“司马将军,您可要替我家将军报仇啊!”
那名宜安军的五百人将一脸悲愤地哭求道。
『报仇?我拿什么给李褚报仇?』
司马弢闷闷地看了一眼那名五百人将,心下暗自腹诽。
要知道他下曲阳的军队,都跟随他堂兄司马尚调到柏人县去了,此刻他手中也就数千兵权而已,而这些兵卒,大半还被部署在北方代郡境内的句注山,下曲阳这边就只有寥寥两千余人,还不及元邑侯韩普麾下的士卒多,他拿什么给李褚报仇?
别说手中兵力不足,就算手中兵力足够,司马弢也不会因为给李褚报仇而去攻打元邑侯韩普——充其量只是在完成蓟城那边授意的基础上顺带而已。
他跟李褚,又没有什么太深厚的交情。
想了想,他询问那名五百人将道:“你确定元邑侯韩普果真是谋反了?”
那名五百人将点了点头,说道:“韩普在众目睽睽之下,辱骂大王,说大王不能容他,要逼死他云云,我家将军不忿,携怒攻城,不曾想却被那韩普所害……”
“原来如此。”
司马弢点了点头,心下暗暗说道:看来元邑侯韩普确实是被逼地没有退路了。
一炷香后,待那几名宜安军士卒退下之后,司马弢在屋内来回踱步思索着对策。
本来嘛,蓟城那边安排李褚到宜安,就是为了监视元邑侯韩普,不曾想李褚居然被韩普给干掉了,这下好了,韩普在收编了李褚手中的军队后,兵力大增,被抽走了七八成兵力的下曲阳,如何是韩普的对手?
『眼下唯有拖延时机了……』
想了想,为了周全起见,司马弢当即亲笔写了两份书信,同样的内容,一封派人送到柏人县,交给他堂兄司马尚;另外一封则送到蓟城,将这件事禀报蓟城朝廷——虽然他也听说了「韩王然疑似崩殂」的谣言,但一来蓟城朝廷那边并未承认,二来,就算韩王然果真驾崩了,蓟城还有以丞相张开地为首的士卿,应该有能力主持大局。
而除此之外,司马弢还写了一封书信,派人送到元邑,交到元邑侯韩普手中。
两日后,司马弢的这封书信送达了元邑侯韩普的手中,后者在看完书信后,对张启功与北宫玉二人笑着说道:“是下曲阳的司马弢送来的书信,此人乃是司马尚的堂弟……”
“哦?”张启功端着茶盏抿了一口茶水,淡淡问道:“信中写了些什么?”
只见司马弢将书信递给同样有些好奇的北宫玉,笑着说道:“大意是劝我莫要行差踏错,冷静等待蓟城那边对此的判处。”
“呵。”张启功轻笑一声,淡淡说道:“看来他是怕你率军进攻下曲阳。”顿了顿,他又问道:“倘若此刻出兵攻打下曲阳,君侯有几分把握?”
元邑侯韩普想了想,如实说道:“鉴于目前已近严冬,再加上下曲阳乃是一座坚城,怕是不易攻陷……”
“唔。”张启功点了点头,说道:“那就没必要理会了,那司马弢要拖延时机,我方未尝不是。今年君侯还是加紧扩增兵力、操练士卒,除此以外巩固防御,待来年开春,蓟城那边定会派来军队……”
“要不要我写封回信敷衍一下,以蒙蔽那司马弢?”元邑侯韩普问道。
张启功淡淡一笑,说道:“你我赚杀李褚的事,恐怕也就只能骗骗司马弢这等将领,有见地的人,怕是一眼就能看穿你我的计策……写不写回信,其实都一样。”
在旁,北宫玉在看过司马弢的书信后,笑着说道:“还是写封回信吧,好歹能让君侯的「被逼无奈」,变得更真实些。”
元邑侯韩普点了点头,相比较「被策反逃奔魏国」,他当然更倾向于是「被逼走魏国」,至少在名声上能好听点。
于是,他听取了北宫玉的建议,给司马弢写了封书信,在信中气愤地叙述他这些年来被蓟城打压的种种往事,后来司马弢看到这封信,也不禁稍稍有些同情元邑侯韩普。
而与此同时,司马弢亲笔所写的书信,已经送达了蓟城,送到了丞相张开地的官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