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修的目光落在那枚婚戒上。
顾劲臣在攥拳时,大拇指反常规地,紧紧压在无名指的关节上。
白翼的眼睛通红,扭头问司彬“他这是睡着了还是昏过去了,休克了吗”
“听医生说不是休克,是太疼了意识模糊。刚才把他从移动病床上移过来时,顾哥醒了一下,然后又吐了,吐完又睡了,就是五分钟之前的事。”
司彬像个医生,详细地对病房里的人阐述着顾劲臣的病情
“刚才在急诊室情况也很好,医生说心率和血压都正常,初步检查情况还稳定,打了缓解疼痛的药,说是要在术前这段时间先消炎”
容修眨了下眼,落在顾劲臣脸上的目光,缓缓移动了开。
他侧过脸,面无表情“麻烦你们先出去聊。”
司彬“”
“出去。”
白翼拉住司彬的胳膊“走吧,病床前不宜人多,具体情况可以问医生。”
沈起幻来到门口,推开病房门,示意里面的人都出来,“这里用不上我们了,别影响劲臣休息,耽误医生诊断。”
简直就是一群山匪啊,司彬心中不情愿,也只好站起身,跟随乐队兄弟们离开。
病房门关上。
与外界嘈乱隔绝,房间内安静下来。
顾劲臣紧紧皱着眉,额头脖颈全是汗水,嘴唇上还有明显的血丝。
要有多疼,才会咬破下唇。
容修注视那张苍白的脸,往下倾了倾身,双臂支撑在病床上,侧脸轻轻贴在顾劲臣的脸颊,在他耳边小声“我来了,一会去和医生说话,很快就回来,不要害怕,我知道你疼,我知道的”
顾劲臣埋针输液的手有了反应,指尖轻轻跳动了下。
不过,容修唤他的名字时,他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只是眉心紧紧地蹙着,睫毛湿漉漉地,轻轻地颤着。
容修快速帮他擦了擦汗,擦干净脸上汗渍,还有脖颈、琐骨下呕吐的污秽。
他知道,爱人在乎这个,体面惯了,即使容修说过很多次,不管怎么样都是好看的。
容修又用棉签沾着清水,清理了他嘴唇上的血迹,指尖轻轻在他唇边滑过
过了一会,听见外面张教练喊他,“容修,主任到了。”
容修离开病房时,主任医师会诊回来。
对于顾劲臣急症发病,外科负责人高度重视,血检和片子刚出来,第一时间就进行了会诊,当即诊断为急性阑尾炎,不排除阑尾穿孔,引起腹膜炎的可能。
不排除
通常来讲,“不排除”后面跟的,就是更严重的疾病
容修面色冷峻,颔首喃喃“是。”
反正,不管医生说什么,他都回应“是”,相当积极配合,哪儿还像逆反大魔王。
每次和医生谈话,好像都这样,霎时间从成年雄狮变成了乖巧大猫猫。
在领域之外,未知的,不懂的,所以敬畏。
主任严肃地讲,容修仔细地听。
听不听懂另说,犹如他每次复查时一样,看上怂怂的。
但却不像以往那般无可无不可,容修始终保持认真谨慎的态度,沉着冷静,如临大敌,天塌地陷
“建议手术,尽快。”主任对容修道,“关于手术,我们要谈一下,目前建议是微创,由于患者意识不清,先和你说,行么”
“是的,”容修站得笔直,“跟我说。”
主任语速紧迫,带着容修一行人去往谈话室。
篮球基地的领导和张教练,以及小东北、司彬一行人先离开了。
容修跟随主任来到谈话室。
聂冰灰和向小宠留走廊里,沈起幻和白翼对视了一眼,跟着容修一起进去了。
谈话室内空间不大,四处惨白,容修坐在一张白桌前。
主任和一名住院医生坐在对面,护士给他送上一杯水。
“顾老师现在意识不清,家属能签字么”主任单刀直入,“他目前的情况,我们建议马上进行手术治疗。”
“能。”容修点头,“我签。”
主任微愣“要由直系亲属签字,或是配偶,你是顾老师的家属你们是”
容修顿住口,“我是”
他是什么
沉默片刻,容修道“是朋友,是能签字的朋友,亲如兄弟。”
不等主任再开口,像是转移话题,容修看了一眼腕表,急切并恳切地继续道“医生,顾劲臣的母亲要晚一些才能到,来之前我们通过电话,她委托过我代签。”
说到这,容修顿了顿,补充道“我可以让伯母在电话里跟你们说。”
主任“容老师,我还是建议亲属过来,即使是微创手术,也要在全麻下进行,在患者意识不清的情况下,朋友不能签字。”
容修屏息凝神,直直地凝视着主任,浑厚的上位者气息猛然散发开来,他气势迫人“让我签字。”
但是,在医院里,任何气势都不管用。
主任缓声道“容老师,我们这边暂且给顾老师抗炎、补液治疗,等亲属到了再做手术,是来得及的。”
“为什么要等”容修面色冷厉,嗓音急迫,“你们不是说,必须马上手术,否则会有危险么”
主任“目前来看,顾老师情况良好,手术来得及的。”
容修“让我签字,有什么手术风险对我说不行么我能承担任何责任和后果。”
“容老师”
主任不再说,轻摇了下头,示意他不要再坚持。
与手术大小无关,目前还没到那种危急时刻,让一位普通关系人签字,这是不可能的。
“伯母那边还没到,如果路况不好,她赶不到这里,又该如何是好”容修眼底发红,“医院没有遇到过这种紧急情况么,如果是路人将失去意识的患者送来医院,没有亲属到场签字,你们就见死不救了”
“容老师,请您冷静一些,请相信我们的专业。”主任严肃下来,认真地回答他,“出现这种联系不上家属的情况,我们会联系上级医师,直接联系行政总值班,如果真到了那个时候,我们有紧急预案,不会见死不救。”
容修红了眼眶,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渐渐缓和了情绪,对主任颔首,低喃“对不起,刚才情绪激动,我失控了。”
“我明白的。”主任笑了笑,站起身,“你也是为朋友担心,我们很理解,在急诊室见得太多了。不过,作为亲友,此时是患者最强有力的支撑,一定要先冷静下来。”
容修惭愧地颔首“是。”
“容老师,请相信我们,你不要过于焦虑。”主任说,“顾老师这边先用药物控制,况且手术之前也需要消炎,在六个小时之内都是来得及的,我将他的手术安排在晚上。他母亲那边就麻烦你联系了,尽快赶到就好。我一会还有一个小手术,五点左右再过来一趟。”
容修也起身,与他握手“是,会尽快,我这边跟踪联系他的母亲。”
主任和护士离开之后,谈话室内只剩下兄弟三人。
容修原地站了一会,忽然脱力般,又坐了下来。
周遭一片死寂。
白翼和沈起幻站在桌前,望着容修侧脸,竟然都不敢上前劝慰。
容修注视着桌上的一次性水杯。
直勾勾地,又似目光涣散,毫无焦点,他脸色发白,眼底通红,脸上看不出情绪。
脑中反复出现的,都是那一句极具冲击力的话语,心中的那个“我”对他说
连手术签个字,也是没资格的。可是,这些不是你早就知道的么
容修大脑昏沉,且混沌。
有时候,一句话就会将一个强大的天神击溃。
静下来的这段时间,房间内落针可闻。
而他耳畔却嘈杂一片,近乎耳鸣,他思考了很多。
他想,如果昨天顾劲臣肚子微微不适时,他就马上带人来医院就诊,就能逃过今天疼到昏厥的痛苦。
为什么昨晚他没有坚持带爱人来医院
突然之间,容修一扬手,挥开桌上水杯。
“啪”的一声,清水洋洋洒洒。
于是盛怒。
也不知到底在生谁的气。
或许并不是生气,凉气侵透了骨髓,幽愤灌满了胸膛,一股郁火不上不下。霎时间,他只感到头痛欲裂,身子支撑不住,一下子坐在椅子上。
是的,即使许了诺言,海枯石烂;即使为他戴上了婚戒,两人互许终生,事实上,仍不是配偶关系。
他想起,甄老爷子发怒时,接连问他的那些话。
你有什么资格说自己有了家室,谁赋予你为人夫的权力和义务了
容修“”
身为人夫,却不是爱人的丈夫,终究不是被承认的。
连病痛时需要紧急手术,为对方签一个同意书,言之凿凿会负责,也不行。
不承认就是不承认,掏出心肝也不行。
容修眼眶通红,单手撑住额头,手指遮住了他的眼睛。
白翼和沈起幻避开视线,谁也没有开口予以安慰。
这一刻任何话语都不是安慰。
白翼扭头去拿窗台上的纸巾,擦干桌上的水,又蹲下去擦地,将滚到一旁的纸杯捡起来。
沈起幻则站在容修的身旁,抬起手,似想安抚,手却悬停在半空。
理智如幻神,此刻也寻不到能安慰到对方的话语,不论说什么,都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夏虫不可语冰。
这种悲哀与怅恨,无奈,委屈,而又无能为力的心情,旁人无法体会,只有他们两人才能懂。
这是他们的选择。
如果未来再发生这种情况,想必结果也一样,既然选择了,就得理智面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