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第三十二章 傅家三公子(4)(2 / 2)

谭庆项没理会他,把药箱放下。

他拿了听诊器出来:“给我听听,”听诊器压在傅侗文胸前,“吵架这种事,是吵一回伤半月,伤心也伤身。”

傅侗文没出声,从谭庆项西装上衣的口袋里掏了烟盒,又去摸火柴盒。

谭庆项起先不愿给他,看他心情确实不妥,也就妥协了。傅侗文早年在上海的日子里,前半程是整日外出打牌,后半程是闷在屋里,和大多数想要救国的青年志士一样,在迷雾里摸索着前路。思虑过重,用抽烟喝酒来缓解,如今的病根就是那时落下的。

后来他下决心戒烟戒酒后,雷厉风行,也算有了成效。

后来每每陷入困局,至多拿一根纸烟在手里,揉搓摆弄,沾染一手的味道。今日他无法抵挡再次堕落的渴望,把香烟点着,慢慢地含在唇上,深吸了口。

烟草滋味让他头昏,像轮回半生,又退回到那年岁月里:“庆项,我们都老了。”

七十古来稀,假设他身体健康,有幸能活到七十岁,到今日也即将走到一半。他自知不是长命的人,人生走到这年岁,折算出来,已经算是老人了。

“你看我能活几年”他又问。

谭庆项不耐烦:“你要天天这样,明年就能入土。我也落个轻松快活。”

“告诉我一句实话,”傅侗文问,“五年还是三年”

谭庆项不愿和他讨论这话题,以沉默应对。

傅侗文默了半晌,说:“沈小姐向我提出分手。”

“你答应了”

他默认。

“为什么因为和辜幼薇的婚约”

“我和辜小姐达成协议,她会延迟婚期,寻一个更好的归宿。”

“沈奚知道吗”

傅侗文摇摇头。

“你和沈奚讲一讲原委,不用闹到分开的地步,”谭庆项拽了椅子,到他面前坐下,“你不要学我,我这人浪荡形骸,遇到的女孩子也都是你情我愿。你对沈奚不同。”

傅侗文不出声,沉默地抽烟。

“我在认真和你谈,谈话是要有来有往,有问有答的。”谭庆项催促他。

他笑一笑,说:“你我都是留过洋的人,你应该最理解我。我们这群人,走路时,势必要让女孩子走在前头,出门也要为女孩子披上衣裳,呵护照顾,礼让女子是本分……谈恋爱,要先问人家愿不愿意,而分手,当然也要听人家的主意,勉强不得。”

“我并不想听这种场面话,”谭庆项反驳,“你对她说实话,我不信她会走。倘若因为你两个吵架,谁都无法低头,我来做和事佬。”

“实话”傅侗文好似在笑,笑得却是自己

“你和辜小姐已经达成共识,不再结婚的实话。”

他摇头:“这只是对我有利的实话。那么对我不利的实话呢说是我父亲和大哥让沈家灭门这个就不要说了吗难道只挑对我有利的一面,忘记对我不利的一面那又算什么真的实话”

这倒问住了谭庆项,他每每见两人要好,就会怕沈奚知道这件事:“……你若告诉她实情呢她是个讲道理的人,纵然一时想不开,多给她点时间,总会明白的。”

傅侗文自嘲地笑笑,咬着半截香烟,从自己腰后拿出手|枪,放到了牌桌上。

这是要做什么谭庆项愣了一愣。

他两指捏住香烟,从唇上取下:“如果沈奚知道了真相,你以为她只会痛苦不堪、辗转难眠她是要报仇的人。我不怕她迁怒我,是怕她想报家仇,我却横亘在其中。”

他勉力呼吸着。

胸口发闷,一阵阵刺痛,可还是一口口吸着烟。

“我和她同床共枕数月,不敢同她真做夫妻,是要给她留后路,也是怕她有孩子,逼得我不得不在这时候、在北京结婚。我同她父亲相交颇深,如何能让他的女儿在仇人面前下跪行礼,叫一句父亲,叫一句大伯可我若迟迟不结婚,以她爱我的心情,会如何想她会认为我对她虚情假意,日日猜忌,逃不过含恨分离的下场;可若是真相大白,我是让她去杀我父亲,还是让父亲杀了她亦或是,我帮她杀了我父亲父子关系不存在公平,我父亲能要我的命,我却不能对他下手。”

谭庆项一开始就是对的,把她送去加利福尼亚是最好的决定,可他没有;在船上,他情动之初,能听谭庆项一句劝,没有那封告饶的信,事情也好收场,他也没有。

下船前,他设想带沈奚去天津结婚,让她和傅家分隔两地,他有生意在,又是民国初建,一片好前景。那时他意气风发,以为民国初立,未来坦途,他手握资本,没什么能难倒他,以为他在英国的检查结果不错,病情并不太严重,好好调养即可,他还有长相厮守、保住秘密的资本。所以他对她说:以后跟着三哥。

下了船,情况急转直下,被锁在那个院子里,他又希望沈奚会留在上海,像过去几次一样,选择抛弃他,沈奚却排除万难寻来了。

那天她眉毛上浮着霜雪,在他面前哭着,紧张地脱掉湿冷的衣服,直到光着脚踩在衣裙上,望着他。傅侗文就知道,他是一定要娶她的,也始终在为此斡旋……

傅侗文把香烟揿灭在烟灰盘里:“这两个月,我身体大不如前。假若我真死了,她、我父亲和大哥都还活着,沈家的事又揭破了,她要如何活命”

他死后,沈奚留着就是三爷的女眷。到日后分家产时,大哥会为了抢夺产业,刨根挖底,将沈奚的身世全刨出来,寻找赶走她的破绽。那时没有傅侗文在,谁拦得住、压得住秘密一旦被揭破,不堪设想。

正是沈奚的一席话给了他当头棒喝,也点破了他的迷津。

傅侗文很庆幸,她能抛弃自己。如她所言:能走到这里,就算是最好的结果了。

在他沉疴难起之前,在革命失败之前,在他还能瞒住沈家的事情之前,都还不算晚。沈奚此时走,是个没背景的女孩子,威胁不到谁,也没人会在意她,这是最好的时候。

傅侗文不想再谈,他让伙计去天瑞居要了菜,和谭庆项在包厢吃了。

待到掌灯时,来了几位客人。

谭庆项在一旁,不太放心傅侗文的状态。他倒像上了妆唱戏的人,瞧不出真人真感情,好似白日的谈话都不存在。

客散后,他倚在窗边,去听戏台上的四郎探母。眼底全是红的。

帘子关上时,他说了句和戏文无关的话,声哑,人也疲累:“大都好物不坚牢,彩云易散琉璃脆。庆项,人活久了,才会懂这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