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香山寺供达官贵人亲眷居住的斋房乃是建于后山, 每至深秋, 层林尽染、万叶飞红。更有一股清澈山泉自山顶壑谷处迸发而出,顺着涧道, 一路蜿蜒而下。
宝钗伸手轻托枝头枫叶, 只见其流朱似火,耀眼好看的很,不觉莞尔一笑。
她一身秋香色宝相花纹比肩褂、葱黄绫棉裙, 虽颜色半新不旧, 瞧着却十分温婉柔和,如话中仙子一般。
置身于一片枫林中, 漫山遍野皆是一片火红, 饶是机敏如探春此时也有些失神。
“……一叶知秋。”
迎春喃喃道:“这倒是府中不曾看过的风景。”她一向沉默柔顺, 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整日待在家中就是同探春她们做做绣活、说说话,难得去黛玉、宝钗处走动一二。
一朝听闻宝黛二人定亲,迎春不由得对自己未来的归宿产生了一丝迷茫。宝兄弟有老祖宗关照一二, 得了门如意亲事, 可自己呢, 又有谁会真心为她打算呢
自己的亲事终究是大老爷同邢夫人说了算的。
想至此处, 迎春方才松快了几分的心不由得再次沉重起来,她悄悄地叹了一口气, 对另外几人道:“我身子不大爽利,就先进去歇息了。”
惜春关心道:“二姐姐是怎么了”
迎春柔柔一笑:“我没什么大事,不过是前几日冻着了, 如今站在这外头吹风,头有些晕,进去歪一歪就好了。”
说着,她转身朝屋内走去,却又回头关照道:“你们不用管我,这边景色好得很,你们要看得尽兴。”话中却带了丝依依不舍之情。
一旁的司棋忙扶了迎春进去,一边走一边道:“姑娘可还要紧”
“无事……”
众人听她身子不适,也就不再勉强,惜春道:“赶明儿我将这香山寺的枫叶景拿画纸画下来,到那时再拿去给二姐姐瞧。”
探春道:“你倒有心,是个好主意。”
黛玉独自一人坐在溪涧旁的大石上,她抬眼瞧见片片枫叶自枝头悠悠落下,又被风裹挟着掉入水中,最后顺着溪水淌到了山下,不知流落到何处,蓦的心头窜上几分愁思。
宝钗见黛玉一人独坐,轻移莲步走至她身边,顺着其目光一瞧,就猜出了她在伤感何物。
黛玉抬头喊了一声“宝姐姐”,复又沉默下来。宝钗也不去打扰,只是陪同她一道安静地赏景。
那头探春见两人相挨着静坐,默默无语,不由得走过来奇怪道:“林姐姐同宝姐姐在瞧什么看的这样入神。”
宝钗道:“不过是寻常的叶落之景罢了。
黛玉垂目微微一笑:“只是它如今开得这样盛,两三月后也要重新归为虚无。待大雪封山,天地俱是一片白茫茫之际,不知可还有人记得这层林尽染的景致。”
宝钗听了道:“花开花落自有时,这枫叶就如同寻常花卉一般,也有它的命数,妹妹实在是不必太过伤感。况且明年复游此处,焉知不能再见。”
黛玉仰起脸,轻轻道:“那也是隔年期了……”
探春听了着急道:“林姐姐,多思伤脾,那太医才给你瞧过,说你这病乃是因多思多想、郁气凝结心中所致,怎么今日又做这哀愁之语”
黛玉闻言敛了愁思,笑着道:“无事,我不过是触景生情罢了。”
探春拉了惜春来道:“我瞧着各位姐姐妹妹观景都似有所得,不如我们作几首诗来应和一二”
惜春连连摆手推辞道:“好姐姐,你就饶过我吧。前几日我才说我的诗上不得台面,今日你就又要我作诗。”
探春又将目光投向黛玉、宝钗二人,宝钗道:“我自是可以的,只是可有笔墨纸砚”
黛玉点了点头,她亦想写点东西,换换心情。
探春道:“自然是早就准备好了的。”
石桌上,宝钗提笔道:“岚翠浓于草鞋夹,绕坡细流,潨潨暗通苕霅……笑语同游:黄叶鸣簷,丹枫寺里,如何不荷埋身锸”
正写着,突然一阵大风刮过,树叶沙沙作响,数十片红叶自头顶树枝上落下,落在砚台旁,落在宣纸上,衬的白底黑字格外秀丽。
宝钗想到方才黛玉哀愁之语,本是无限自由的叶片在落入水中后无力挣脱,似是屈服于沉重的命运,心头不由得涌现万丈豪情,当即浮现出一诗句。
她轻轻拾得一叶,以笔蘸墨,在上头写道: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是了,她一个小小的商人之女,若要遂薛姨妈的愿望,在这遍地权贵的京城说得一门好亲事,自然是千难万难。
那些做婆婆的诰命夫人连正经的管家小姐都要挑三拣四,简直挑剔至极,商人之女怕是根本入不得她们的眼了。
可她薛宝钗自小经薛老爷精心教导,样貌品性俱是不差,若是仅因这身份门第之差就要她低头,她……绝不服!</p>
“啪嗒”一声搁笔,宝钗将红叶托于掌中,待风起,便放它乘风而去,再不管所归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