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蔓儿,听你娘的。”四房宋氏连忙跟进。
姜氏则拽着姚天达的袖子,不住声问他,“这得通知千枝吧?她在燕京那么远……应该赶不回的。她脾气那么爆,这会儿要是在肯定得打,胡人凶残举世闻名,其实,不,不打挺好的……”
姚家男人们——因为是流犯身份,谁都没背官职,除了孙辈们各营‘冒代’文职,老辈全都在旺城驻守,过半隐居半养老的生活,此一回加庸关出事,姚家军高层俱都散出去各城驻守……他们却全赶上了。
纷纷嚷嚷,各抒己见,男人们或保守,或激进……妇人们到是相同意见,俱是守城不出。
这不难理解,胡人对晋女确实非常不‘友好’,什么掳女做奴,剖腹杀婴……全是他们干的,实怪不得姜氏等人害怕。
“出不出兵,还需细论,燕京那边,我早八百里加急通知了……娘,你别捣乱啊。”姚千蔓苦笑一声,把李氏从她胳膊上‘摘’下来,安抚着拍拍亲娘的肩膀,她转头问苦刺,“你觉得呢?”
“一旦加庸关被破,胡人转瞬就能到晋江城,晋江城内并无驻军……一旦失守,胡人可就奔着旺城来了。”苦刺紧抿着唇,沉吟道“前年,总兵大人刚让工匠修补过城墙,加厚了五米,咱们要守肯定是能守住的,且,旺城接镶着充州和泽州,这边儿堵住胡人,泽州便无恙……”
“你的意思,咱们死守旺城?”姚千蔓眉头微琐。
“旺城外有海道,有农田,今秋粮食尚未割完,且,旺城内民宅布置太过分明,万一出事,并不适合打巷战。”苦刺说“如果可以,最好还是守晋江城。”
毕竟,那是‘别人’的城池,真出点什么事儿,没那么心疼。
“你还是赞成出兵啊。”姚千蔓喃喃,眸光闪烁着。
“蔓儿,你和千枝都是泽州武官,加庸关未曾求救,按理咱们是无权私自出兵的。”姚敬荣俯身急切,“千枝还在燕京谋求总兵之位,咱们这边如果随意行动,说不得会乱了她的大事。”万一燕京那边得了消息,小皇帝觉得泽州动兵是意图不轨,在直接把千枝按下了怎么办?
“祖父,我知道你有顾忌,我知道你说的都对,但是……”姚千蔓仿佛犹豫着,好半晌,突然间猛的一拍桌案,震的笔筒歪倒,毛笔滚落一地,“时不待我!”她咬牙高喝!
先不说唇亡齿寒,充州落入胡手对泽州的影响,百姓们会遭受何等苦难?单只论——若加庸关破,姜企势败,她要真能率军一举拿下晋江城,挡胡人于城外,或许,充州就会顺利落在她们手里。
到时候,姚家军坐拥两州,雄据北方,这天下,她们真的有一争之力了。
或许,她们能守住,等千枝顺利赶回来,打走胡人,夺回加庸关,甚至,攻进草原,打到胡人老巢……那千枝的梦想,那女帝开国,就真的能实现了!
“苦刺,传令下去,点五万精兵,我们出城。”她脸颊胭红,喘息急促,语气却是那般镇定。
“末将领命。”苦刺看了她一眼,半晌,抱拳恭身而退。
姚千蔓瞪圆眼睛,目视她离开,关上房门,徐徐吐出口气。
“蔓儿,你,你真的要打啊?”李氏懵怔怔,好像还没反应过来。
“打,当然要打。”姚千蔓抿唇,“我会留下苦刺在旺城坐守,令派人协辅,祖父,祖母,你们虽不能露面,到底老成持重,日常要多多看顾城里……”
“让我们看顾,千蔓,晋江城一行,你要跟着去?”听出她话里的意思,姚敬荣惊声。
“我下的令,我自然要去。”姚千蔓著定。
女儿要带兵打胡人,李氏吓的泪水长流,止不住‘呜咽’,惊惶不已,“不行,千蔓,不行,我不能让你去,你,你不是千枝,你连刀剑都使不明白,随便哪个男人,一巴掌就能把你掴倒了……战场无眼,你去干什么啊?”
送命吗?
李氏死死拽着女儿,抽咽着哀声乞求。
“娘,我是旺城提督,我是掌管十万姚家军后勤的人。千枝不在,我就是这支队伍的主心鼓,我不能不去。”姚千蔓温声解释着,神色柔软,态度坚定。
缓慢而轻柔,她一根一根掰开李氏的手指,含笑,迈大步走出门,追着苦刺而去。
“蔓儿,蔓儿……”李氏跪地痛哭。
姚家一众都面面相觑,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好半晌,季老夫人缓身上前,颤颤微微扶起大儿媳妇,伸出苍老的手掌给她抹泪,口中喃喃,“长大了,都飞了,她们有翅膀,她们望得远,咱们拦不住,就好好给她们守着巢儿,等她们累了,伤了,好歹有个家回,有个窝住。”
“娘。”李氏抬手抹着泪,拼命点头。
——
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旺城方面如何点兵,怎样布将暂且不提,单说庸城……
弹尽粮绝,空城许许,两千余将士死伤殆尽,终于,是守不住了。
“娘的,才七天啊,下去没脸见将军了。”被攻城器砸中,双腿血肉模糊的压在巨石下,吕副官嘴角冒着血沫子,张嘴喃喃。
“没事,两千多兄弟呢,一起见,一起挨骂。”朱晓身中数箭,仰面朝天,气若游丝。
“你说,咱俩谁先死?”吕副官侧头,看朱晓被被扎的跟个刺猬似的,突然狂笑起来,“哈哈哈哈,看你那怂样……咳咳咳,呕……”一口血倒进腔子里,眼睛就翻白了。
“还有脸说我怂,呸,你看你这窝囊劲儿,还让呛死了……”朱晓满脸是泪的大笑着,一句话没说完,就声‘嗡’声巨响,诺大巨石凌空而下,正正砸在他脑袋上,血花飞溅。
瞬间毙命。
城门被巨石砸开,大队胡人如狼似虎,势如破竹,庸城——告破!
——
将军府里,媚姨娘坐在高高树桠上,晃着两条腿儿。
望着城门处,密密麻麻,大军过镜的人影儿,她嘴角勾笑,眸底闪烁着刻骨的悲凉。
等了这么长时间,前无人传信,后无人通寻,媚姨娘就明白了。
——她家憨牛死了。
否则,但凡还有一口气儿,他不会不来找她,上回胡人进城的时候,那么危急的情况,他不都把她带走了吗?
帅旗已经倒了——媚姨娘遥望远方,就见胡人军队里,一身晋军模样的人,或沉沉如死灰,或哀哭悲泣……
隐隐约约,她还能听见,有人在喊‘将军慢走,英灵不远’。
真的没了呀?死前还能得敌人相送,那花心憨牛啊,呵呵,恐怕得意的眉毛都飞起来了!
心底最后一丝希望灰飞烟灭,媚姨娘扒着树枝,狼狈爬下来,抽了抽鼻子,她整理衣衫,回到了春芳阁。
进里屋,来到千工拔步床前,她弯腰,艰难的从床下拖出口箱子来。
“呼……”半跪在地上,吹去箱子上的老灰,她打开箱盖,从里面拿出个已经褪色的红包袱,小心拎起,又顺手拿过妆台上的铜镜,起身转出屋子,她来到春芳阁书房——姜企日常歇息的地方。
推开屋门,走到书柜前,她蹲身,熟练的在书柜边角抽出本书,随后,就听‘嗄吱嗄吱’声响,两排书柜缓缓分开,露出里面的小间儿。
——竟是间暗室。
面积不大,一副大案,一间软塌,两把坐椅,墙角放了两个水缸并些许粮食,就已经把暗室堆的满满当当了。
一手拎包袱,一手拿铜镜,媚姨娘莲步款款走进来,将东西放在床上,拿出火折子点了蜡烛,随后,用肩膀不知撞了哪里一下,书柜就缓缓合起,暗室紧闭起来。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嘴里哼着曲调儿,媚姨娘坐在床上,一派悠然模样。
伸手把铜镜摆在案上,调整位置,她缓缓解开包袱,那里头,是一件已经褪色的大红嫁衣。
不是凤冠霞披,没有珍珠玉带,就是非常普通的红袄红裙,细绣鸳鸯成双,双花并蒂,初看是挺不错的,然仔细一瞧,并非凌罗,竟是棉布的。
媚姨娘哼着曲儿,把身上翠环金饰一件件取下来,褪去遍身凌罗,她把那件已经很陈旧,褪色成老红的嫁衣仔细换上,“哎,胖了呀,胖了。”她蹙眉,对着铜镜来回的照,见腰身勒的紧紧的,便忍不住抱怨道“当初穿的时候,明明还不合身儿,大了不少呢……”
“臭憨牛,个贼精鬼,明明是家丁下人,偏偏哄了我爹,收你当什么义子?还要把我许你……哼,那会儿我多美啊,哪看得上你……谁知贼精到会哄人,头回拿月钱就给我买嫁衣,买首饰,说日后当了大官儿,让我凤冠霞披,给我请封诰命,我心里那个高兴啊,就让你花言巧语给哄住了,等着盼着,你娶了别人……”
她喃喃,似喜似恨,“早知道这样儿,还不如那会儿就嫁了你,早早拜堂,等什么诰命加身?让我半辈子矮人一头,见着那姓王的,腰杆子都挺不硬,打心眼儿里泛虚……她硬抢我男人,我咋就不敢上去挠她的脸……姜憨牛,你个直娘贼,花心烂肠子的,明明我才是正头,明明我先认识的你,我,我上辈子是做了多大的孽,这辈子竟然摊上了你!”
扯着身上的嫁衣,她抹着泪骂,“什么破玩意儿,这颜色掉的,什么色啊?”
一脸不甘愿,她盘腿坐在床上,背靠着墙,抬手从包袱里摸出把短刀,指尖划过刀刃,“烂肠子的,你记着吗?这刀还是你中武状元那年买来送我的呢,我年年都让人磨,现在还雪亮着……”将短刀抵到心口,她轻笑仰头,手下使力!
‘噗’的一声响,丝毫未曾犹豫,瞬间刀锋入肉,穿心而过,的确锋利雪亮。
“呼……”徐徐吐出口气,媚姨娘歪着头,嘴角沁出丝血痕,顺着下巴流到嫁衣上,“死憨牛,你哄了我半辈子,下回投胎,投生人投生狗,在不想遇见你了……”
喃喃言语,她声调越来越低,最终消失殆尽。
寂静的暗屋里,只余下轻微的‘嘀哒、嘀哒’……不知是烛泪融下,还是她心口血落地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