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离映辉殿后,风临未有停留,直奔文轩阁。自北疆来的人已近五百,都伏藏于邻州,人数多了,行动便要谨慎再谨慎,她须得日日关心,力求安置妥帖。
信路勉强恢复后,北军的密信也送了来。风临看了最近一封,漠庭倒算安分,但北地民众不安、军中多有忧言倒是大事。对于荣恒恩,秦老将军一句带过,告诉还活着就是了。
风临皱眉看完,拿笔蘸墨,提笔第一句:“严纪镇议,勿误耕战。”
左手吭哧吭哧写完八个字,她突然顿住,抬起头,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自己的手。
她居然愿写字了
风临像是确认般再去看笔下,尽管纸上的字歪歪扭扭,但确确实实是她主动书写下的。风临复杂地望着,心中五味杂陈,她也不解缘由,坐了一会儿,眼前倏尔晃过他身上那一片墨痕,立时愣住,久久难平。
令她愿再提笔的并非艳色,而是,得到她如此歪拙之字,也满心珍视、红脸留存的他。
那样烂的笔墨,却还有人将之视为珍宝,小心裹藏不愿洗去,只因是她写的。
酸苦甜涩一齐涌来,风临望着左手,露出点不甘又释然的笑。
磨难夺走她太多,她对所失耿耿于怀,福祸从来并行,若非手伤,不得已拙书,她又怎知晓世间还有这样一份心意,如此想着,她居然稍稍放下了。重新提笔,她自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今晚,或可让他教我练字。
然心绪稍霁,便有属下赶来递上事关宁家的消息。风临越听脸色越沉,预感此案恐怕难以见明,双眉紧锁。
心内像是有一把火在烧,宁歆受苦的面容,与她在北疆相伴那几年数不清的夜晚下,对自己含泪痛苦地哭愿,那一声声带泪水的期盼和渴望,与她身上的疤痕、受刑的伤口、铐在手腕上滴血的镣铐,种种画面一齐涌上来。
风临耳边回响宁歆哽咽的声音:“我想要全天下都知道,我家是冤枉的。”心中烧灼难当。
挚友哽言与她的念头来回相撞,风临在座上沉默许久,倏尔起身向外。
带着人一路无话,她来到宁韶的住处。
近来宁韶总莫名心神不宁,夜夜心悸难以安睡,人憔悴许多。见风临到访,他微感惊讶,起身接迎道:“殿下今日怎会”
风临示意他坐,二人于正厅坐定。她道:“近来事忙,未曾关问公子,今得空便来看看。公子瞧着憔悴了些,可是不适”
宁韶笑笑,只说是昨夜睡得不安稳,略了过去。风临面上没问,暗里留心下来。如此聊了一会儿,风临状似闲聊道:“近来有件事烦恼数日,不得解法,唉”
宁韶道:“是何事,殿下若不嫌,不妨说与我一同参详”
风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罢,说与公子听听。孤有位属下,年前患了病未愈,近来她家中出事,家里人为她思虑,都决意瞒着她,也托孤缄口。但这一瞒恐将错过大事,她怕要留下遗憾。”
“孤一直想,旁人为她好所打算的,未必是她真心想要的,若自作决定,误了她而留下遗憾,日后她恐怕会怨孤。”
“但她久病未愈也是事实,告诉她恐令不安,两难啊正巧今日来此,孤想请教公子,若是你,你告不告诉她”
宁韶莫名不安起来,回道:“这事当真为难,前有亲属嘱托,后又牵挂着她的心,左右都不对,左右都为难但若我是那人,定希望您告诉我一切。瞒着,只会徒留遗憾。”
风临凤眸盯了他会儿,复而抬手屏退所有侍从亲随。
见状,宁韶心内一颗大石头轰然砸下,他的声音突然抖起来,好像预料到什么,字字溃散道:“是我是我,对不对”
“宁公子。”风临开口了,严肃认真,“你的二姐,你的父母现下都在京中。”
宁韶仿佛早有预料,一张脸霎时褪去颜色,人几乎瘫坐在椅上,“他们要死了吗”
“没有。孤也绝不会让它有。”
宁韶如得释,喘了一大口气。
风临道:“他们为翻宁家的案子而来,但结局恐不大好。几日后就结案,你的父母大约要遣返流放地。宁安愉不知。”
宁韶再开口眼中已有泪:“殿下是要我去送他们吗”
“不。”风临直视他,一字一句道,“孤是想要你一个回答。”
“孤忍耐至今,只是因为知道,场平反,一场让天下皆知她宁氏是被冤枉的平反,而这只有借助国朝律法才能做到。”
风临牙关隐隐颤抖:“这是宁歆心愿,不公的世事已经从她身上夺走太多,她已被迫屈从太多,身为朋友,孤要助她,而非扭曲她所求。孤必须尊重她的意愿。”
她将“必须尊重”四字咬得极重,就像也在以此说服克制自己。
“所以孤陪伴她,以伸冤求告的方式努力,但现在孤发现这并不能成全她,那么,孤是否该遵从自己的想法,抛舍过程,只求结果。而这结果未必是她与你最想要的。”
“这个问题孤不仅要去问她,也要问你。你也是宁家的人,孤必须询问你的意见。”
风临双眼凛亮看向他:“宁公子,无非议但恐不成,与成但或受非议,你选哪个”
宁韶深深合目,两大颗泪滚落:“我只要他们活。”
风临注视着他,缓缓站起身,“孤明白了。”
“宁将军离京时,你要去送么”
宁韶听见那声宁将军,眼泪再也止不住,哗哗淌下,他泣不成声道:“我要去”
“好,孤让李思悟带你去。”说完,风临带着与入屋时截然不同的气场,大步踏出门。
文昌公爵府内,刑部尚书廉如镜登门求见柳尚书。
及见面,廉如镜对柳忠道:“婆母,眼下势头不好,那两个案子把我们要拖累了,眼下物议如沸啊先前那群学子不知听谁挑拨,现在把怒火都冲我们来了”
柳忠面上作关切焦急状回应,心中却在盘算这个儿媳还要不要保。刑部尚书这个位置对她们很重要,若是顶替,该换何人呢
正想着,又听到廉如镜焦急道:“婆母,孝陵哭陵那事还压在头顶呢圣上弄死了那几个旧属官,为了说出去有个体面,要我们给置加个罪名,天尊哟这要做了,会被那些东宫旧臣、文士百姓戳脊梁骨戳死的我要如何是好”
柳忠随口敷衍:“有何值得急的你们那不是还有个慕归雨么,只管丢给她去。”
廉如镜道:“婆母,她怎会”
“她会。”柳忠打断道,“她要想保住那顶官帽,眼下就挑不得香的臭的。静王的差事她不是也接下了么”
“只管丢给她罢,她好用着呢。”
廉如镜稍稍安心,但也仅仅只安了一点点,立刻又焦急起来:“婆母,可余下的”
柳忠抬手止住了她的话。作为一个宦海沉浮数十年的老臣,她做事不纠缠于皮面,而是直奔根结眼下局面的根结在哪亲王。
先前她们一直克制,避风远观,那时因有净王风和在。净王地位日升,眼见明途在前,她们犯不上搅进定安王与缙王的争斗中,坐山观虎斗,她们只消暂吃小亏,便是渔翁得利的好局面。
然而未想事态几度陡转,到了现在,别人打上门来,再躲下去就是愚蠢了。只是柳忠即便要还击,也不会冲着那些小兵小将,要做就直接对要害下手。
柳忠看向廉如镜,肃整的脸上露出一点夹杂碎冰的笑,语气和缓,却不容置疑:“好了。我已做了安排,你自回去静候。”
“婆母”
“退下吧,我乏了。”
大逆罪人风希音伏诛,其夫族也将遭刑戮。杨氏一族不过某地方富商,也无什么人求情,但其族内有一位男子的处置,却引得几位朝臣讨论,最终定夺不下,上呈武皇裁决。
若问原因,只因那男子的妻子是朝中大臣,慕归雨。
“陛下,臣以为慕大人之夫杨友蘅,虽已出嫁,但既承姓氏,往来不断,清白难定。谁敢断言他无半点牵涉若往深了想,丈夫行事,妻子又焉能不知,慕大人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当真耐人琢磨。”
待一人说完,另一人随即上前一步,行礼对武皇道:“陛下,臣持别见。据臣查问,杨友蘅其家乃是罪人杨氏远亲,间隔两辈,素日交际甚浅,杨友蘅自出嫁后更鲜有联系。慕大人朝中奉职多年,若要问责,须得有实据弹劾,凭猜想推罪,既失法理,也伤臣心。且,重刑不涉外嫁男,自古便有。臣以为在室之男,从父母罪。既醮之夫,从妻家之罚。”1
两方各执一词,各有道理,但实际上,罚与不罚不在她们谁更有理,而在武皇一念之间。
一个男子,在此时代表一场牵连祸事,只要龙椅上的帝王念头稍偏,顷刻便能给慕归雨带去一场天大麻烦。
而在这即将被祸事牵连、官途尽毁万劫不复的危险时刻,慕归雨在做什么呢
她正在永安街的茶楼,跟孟品言要京中世家名门未婚女郎的名册。
“这是您先前托我的,您拿好。”孟品言笑呵呵把个薄册递过去,复而坐下,整个人倚在椅上,带点得意道,“不是我自夸,除了我们,谁能在这三两天儿功夫打听出来,有些消息除了我们谁也弄不到,这钱您才花得值呢。”
“嗯,真值啊。”慕归雨接过东西就低头翻看,带着淡笑,语气很敷衍道。
也怪,孟品言就喜欢她这幅阴阳怪气的样子,给逗得暗乐了好长时间,才问:“怎样”
“挺好,挺详尽。”
孟品言不觉扬了下头,复而又问:“你托我打听这些干什么,你弟弟不是有岳家了么。”
慕归雨低眸扫看,面上挂着浅淡的笑道:“家中也不止我弟弟一个适龄男孩,其他的我也要上心。”
“噢。”
慕归雨哗哗翻页,目光飞阅的同时还点道:“荣三眠花宿柳,怎么在册张家二女郎有个青梅竹马纠葛好些年,怎么也写上了你做事不上心,扣两金。”
“哎别啊”孟品言赶忙道。乐了会儿,孟品言眼珠一转,忽道:“哎,大人知道静王有个儿子吧,落我们手里了,眼下正受瞩目呢。”
慕归雨眼都没抬,语气透着丝敷衍:“怎么,那郡君很貌美”
“倒也不算。”孟品言摇头晃脑道,“但用我倒霉上司的话说,叫姿容不艳,然可堪清秀。”
“这样啊。”慕归雨应道。
“昨儿个验过身了,您猜怎么着那郡君过二十了,没许婚,还是个雏儿呢。”
孟品言忽凑上前,压低声音道:“您要不要您若要,我便留着让您尝第一口。”
慕归雨翻页道:“最近内卫府很闲么,孟巡使连牵花荐情的事都做了”
“呸。”孟品言笑骂,“可别不识好心,那郡君可是个稀罕货,出身摆在那,多少双眼睛盯着呢,光是来送钱订初夜的都打发几波了,我可是惦着你才问的。”
“谢了。”慕归雨抬眼,自袖中拿出个钱袋,对她一抛,“但在下无福消受。”
孟品言起身一把接住,立刻拿到面前打开看,脸上现出笑来:“哟,不是说扣么,怎么还是十金”
“那两金是赏你的脂粉钱。”
“脂粉钱”孟品言正把钱袋收到怀里,闻言乐着重复道。
慕归雨笑望她,抬起长指点了点自己的脖颈。
孟品言先是愣,随即反应过来,抬手不自然地把衣领往上扯了扯。那里有一块暧昧的红痕。
慕归雨像是闲聊,语气很淡:“我记得你不逛花楼。”
孟品言眼神微变,打呵呵搪塞过去:“哎呦,逛那个哪有满大街宣扬的”
慕归雨依旧看字,仿佛刚才真是一句随口闲聊,翻过最后一页,她把名册收好,抬头看孟品言:“还赖在这干什么我可没多余的金子给你了。”
孟品言闻言大笑,骂了她一句,轻快离去了。
及至楼外,她属下立刻跟上来,后瞧了一眼,压低嗓音道:“头儿怎地还跟她来往两档子事压下来,眼瞅着要坏呢。”
“倒不倒还另说呢,值得现在得罪”孟品言从怀里掏出那钱袋,打开哪出块金锭在嘴里咬了一口,复而端详片刻,乐道:“再说,谁会和钱过不去”
她一扬手,一道金光掷向身后属下。
“拿着吧,这是你的。”
下午风临离开映辉殿后,平康寒江也带着人各离开了一会儿,待诸事忙完,两人复又回到映辉殿西偏殿的小厅准备对账。
一碰面,平康道:“你也”
寒江:“嗯。”
不用说,两人都封口去了。
抱着账本,寒江难得没有细理的心思,坐下后重重叹了口气:“唉殿下这是高兴了。”
平康拿来自己的账本放在桌上,道:“她是高兴了,我们哭吧。”
“见着他们有和缓,我该高兴,可不知怎的,总想起以前在栖梧宫的事。”寒江叹气,“那时以为殿下大了能好些,是我错了”
说着,寒江忍不住道:“殿下也该避避人啊。”
平康面无表情:“她想亲就亲,哪里管我们死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