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4 章 焚京 (五)(1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7583 字 20小时前

翌日清晨,薄雾如风呵气,弥散京城。天光隐于云后,满城淡白,在雾蒙的街道中,仍有稚嫩歌声,唱着“阚阚天犬,光为飞星”。

道上只闻其歌,不见其人,倒好似雾在歌唱,分外诡异。像是应和他们,雾里突然响起一声凶悍犬吠。唱歌的人好像受了惊吓,再没了声音。

有几人自雾里跑出,奔走匆忙。两则消息随之传出,惊醒了雾中的京城。

一则是顾家郎将自大理寺失踪。另一则,今日将于西市街口凌迟静王。

昨夜武皇自内狱中出来后,便对有司传达了凌迟静王的圣意,并于今晨以谋害储君、毒害皇嗣、谋逆作乱三项大罪,明旨褫夺其封地、封号,收缴私财,子入奴,夫族诛。文網

消息一出,最先得知的几个臣子都大感不妙,纷纷欲劝谏,聚集相府。子丞相受众托赴紫宸殿,一番劝说后,武皇很快就追布第二道圣旨令于西市口处死风希音,并命内卫通知在京各大皇室宗亲,亲至街市口观风希音处刑。

此旨一出,内卫倾巢而动。这一番急斩急办,打得所有人措手不及。有的宗亲还在睡梦中就被内卫薅起,一脸懵惊地被带去了西市。

有宗亲听到消息,面色如土地对来带自己的内卫说:“巡使、巡使,吾使你十锭金,让吾在家中自省吧吾、吾实在看不得”

“嘿,那咱可做不了主。”内卫戏谑地回答,犹如看戏的人,将被骇得面无颜色的宗亲像拎小鸡一样拎出府门,拎上车驾,驱赶着往刑场奔去。

此事的行刑主官,武皇委任了慕归雨。她的理由是,眼下法司各部要案缠身,各主事官都脱身不得,独余慕归雨可以分身。

慕归雨没有推拒。得令后她依命布置,只是在西市遇孟品言时,稍提点了几句。其众之后行事颇为强硬,连邻州的宗亲也赶在午时前弄了来。于是午时将近,京中人便看到一大群尊贵宗亲围绕在西市口刑台边,面如土色地望向台上的滑稽景象。

让人没想到的是,风临、风恪也来了。

两车两仪前后停于西市前街,顷刻压灭整街的声响。她们一个步行,一个由人搀扶,皆在随行簇拥之下步入刑场。

风临一身黑金装束,冷眼寒威,扫视四周。风恪一身淡金绸袍,佩着紫翡螭龙佩,手捂着身侧,由人搀扶,走得很慢。二人装束打扮气质皆不相同,唯有脸色一样苍白。

这个时候,风恪还不忘将腰上的紫翡螭龙玉佩甩到身前。

这是两人自那天后的首次见面,也是风恪自那日后第一次现身人前。四目相对间,二人目光都颇为不善。四周人几乎都在暗观她们。

风恪不掩饰眼神的怨毒,直直刺在风临身上。那天风临的一脚带给她切实的痛苦,打了她的颜面断了她的骨,若可以,她此时恨不得将被活剐的是风临

可当风临目光扫来时,她肋骨突然猛抽痛,竟生出份怯。觉察的风恪愤恼至极,立时像否认般狠狠瞪了回去。

她站定于不远,手将紫翡佩摆冲对方,带着阴暗的得意看向风临,未料风临仅轻蔑一笑,便转过头去了。

风恪脑内轰然一声,只觉受到巨大嘲讽,当即便显怒相。正此时,前方台有人被押来。

风希音来了。随着她的到来,原本还有议论声的人群,忽地熄了声,众皆惊愕地看去。

风希音的手不见了。

在她腕部,原本该延伸而出的手掌不见了,只有两个潦草的、被血浸透的包扎,裹住她已空荡的手腕。

她脸色惨白到不像活人,连嘴唇也没有半点颜色,整个像纸扎的偶,连行走也艰难,几乎是由人拖上的刑台。

观看的人群不知不觉间已没了声响,异常安静地注目这位狼狈凄惨的女人,很多人都的脸色都变了。

有人觉得,即便不行凌迟,风希音也活不过今天了。

因为没有手,上刑架时,行刑者不得不将铁铐铐在风希音的小臂上。她挂在架上,脑袋无力垂下,长袖余布送垮地自手臂垂落,遮住她的断腕,使得她更像一只断了线的偶人。

或是一条被打断身骨,挂在架上即将被剥皮的蛇。至高无上的皇帝将要挖取她的蛇胆蛇心,来治某些人可能发作的隐疾。

凄惨,眼见即将不得好死,可有气无力的风希音居然发出一点笑来。就好像她不是要被拆食的败兽,而是主动献祭的祭品。

她走上刑架,要用自己的命去换取一份大礼。

想到即将到来的可能,风希音忍不住露出一点真心笑容,她忍着剧痛抬头前望,目光无不快意地从前方那些脸色惨淡的宗亲面上扫过。仿佛受刑的不是她,而是他们。

她是快意的,甚至是痛爽的,直到她的目光看到了一个黑衣黑发的少女。少女的金冠晃了她的眼,以致她没能第一时间看清对方的眉眼,片刻后,她才发觉,那是一双无比熟悉,又全然陌生的黑凤眸。

定安王,风临。

风希音定定看着她,突然先前所有痛快皆轰然坍塌。

一个本该死去的人一个本该死去的人

“定安王”风希音自口中挤出这三个字,忽然目光阴怨。

吾的死,有没有你的份

若你死了,吾还有什么不放心

高座上,慕归雨持旨早已宣读完了降刑之旨,微笑着说了声:“行刑。”

剐刀沾盐水,明晃晃的光闪到风希音的脸上,她被迫眯眼以对行刑开始了。

底下内卫围簇的宗亲们忽然都噤声变色,就好像那一刀剐在他们的身上一样。

风希音看着刀落在自己身上,低笑一声,忽然仰头前望,高声大喊:“皇姐,吾未曾害过缙王”

底下风恪身躯猛僵。

处刑落下第七刀时,风希音满身冷汗抬起头,强撑着望向人群之外的某处。她额前青筋暴起,却硬生生笑了出来,对着那个方向哑声道:“你终于如意了吧,二十三年了”

在她所望的方向,隔着重重人影都最后方,停着一辆低调的大车。车窗后有一双眼,一直注视着她,从第一刀起,直到她咽气。

凌迟残忍,刑台下有观刑宗亲没撑过十刀,就翻着眼晕了过去。

余者有尖叫欲逃,被捉摁回来的;身心巨悚,以致浑身颤栗的;不堪血腥,当初呕吐的;心志受创,引发旧疾的,各态各类,乱作一片,可怜至极。

刑台之上,风希音没撑过一百刀。

她本就受了斩手酷刑,已是性命半折,哪里还能撑得住剜肉之痛。不过二十刀时,她便已瞳光将散,气息奄奄。

剧痛中,她眼前一片模糊,光蒙蒙一片,已分不清天地。自知命将归阴司,轻笑待死,却未料光蒙蒙一片中,有个淡绿的人影自眼前浮现,越来越近,越来越晰。

风希音已彻底黯淡的棕瞳忽僵缓抬起,惨白的嘴唇动了动,发出了微弱的声音,唱起了一首并不熟练的歌:“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

“燕燕于飞,颉之颃之之子于归,远于将之瞻望弗及伫立以泣”1

歌声艰涩剌耳,几近恹恹气绝。

随着气息将绝,歌越来越微渺,直至彻底奄熄,风希音垂下脑袋,两眼神光逐渐散尽,露出一点苦涩,喃喃笑道:“吾唱的,终究,不如你好”

那个“好”字才说一半,忽而断了声响,风希音像断了线的皮影,耷拉下头,睁着眼,咽了气。

此时刑台之下,还站着的宗亲,连三分之一都不到。

在台下最前方,风临睁着黑黝黝的眼,一刀不落地看到最后。

一旁,风恪早已干呕了几番,但为了颜面,她活活忍了下来,愣是没呕出来。极大不适折磨着她,当真一刻也不想再待她忍着胃部翻涌的难受,捂着转身,却在转身的瞬间,突然看到风临在盯着自己。

前方是血淋淋的处刑台,一场凌迟刚刚结束,在这样的时刻,有一双黑黝黝的眼睛在凝视她。一动不动,眨也不眨,那两个大而黑的眼瞳没有半点光星,其中倒映的唯有自己的身影。

这双眼睛盯了她多久

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的

什么意思

刑台上浓烈的血腥之气还未及散开,血液粘稠地凝在地面,此刻忽然万籁俱寂,风恪只能看到风临那双毫无情感的漆黑眼瞳。

风恪忽地毛骨悚然。

“快走快走”她猛地去推搀扶她的侍从,“本王叫你快走”

大理寺公廨,顾严松正一脸愠意站在少卿公室,她没去凑西市的热闹,而是来大理寺兴师问罪。

“我小妹好好的在你这,怎一个晚上人便没了这事你需得给我一个交代”

少卿也烦得厉害,语气略急:“你找我要交代,我找谁要交代说起来,还是她打晕了我们的值守,换了人家的衣服溜出去的,将军来问某,某还好奇她去了哪里呢”

顾严松怒道:“你胡扯我小妹刚撞破了头,站都站不起,哪能打晕人还跑出大理寺”

少卿道:“说的正是,她一个病人哪来的这本事,说不得是有人助她”

顾严松眼睛一瞪:“你何意把话讲明白”眼见二人将要争执起来,大理寺卿赶忙现身,和言劝说,只道发生这样的事都不乐见,定竭力寻找。如此将人打发了出去。

自出后,顾严松心内愈发不平,脸色肃沉,深深望了大理寺一眼,冷然而去。

“你说什么,静王死了”

京中某郡王府内,河阳嗣王坐在桌前震惊地看着亲随,手中的勺子还舀着满勺参汤,因惊讶而停在半空,在得到静王确死的答复后,她的手兀地一歪,满勺汤哗啦啦洒回碗里,好似她的心也被捅漏,有什么跟着哗哗淌出。

眼下刚过午,正是一日中日光最炽盛的时候,她却觉遍体生寒。一个猜想隐隐自心底升起,她的神色变了。

河阳嗣王因丧女,年岁兼大,圣意体恤,让她免于观刑,避过一难。不过她倒不知该不该喜。嗣王的身份缠在她血肉里,可不会因谁的几句话就轻易脱离。

正如那些受惊沉色的宗亲一般,有个问题,不由得她不去想

这问题太尖锐,以致她忽略了去查问午时消息的来源。待她事后过问时,慕归雨的人早已事了拂衣去,查觅无痕迹。

“什么是凌迟”

消息传入风和耳中时,她问了这样一个问题。

彼时她正在写功课,手持着毛笔,眼睛连抬也没抬。在旁侯立的贴身侍女夜霜闻言面露难色,斟酌许久才答:“一种肉刑,十分残酷。”

风和提笔蘸墨,问:“比之人彘如何”

夜霜表情微凝,半晌才迟疑着询问:“您怎么会知晓人彘”

“书上写的。”

“书上”夜霜犹豫问,“谁给您看这种书”

风和头也不抬,写着字,淡声道:“你在过问吾的事”

夜霜脸色微变,立刻行礼:“殿下恕罪”

风和道:“去领罚。”

“是”

夜霜离后,房中静了许久,砚台中的墨快蘸完了,风和头也不抬,对外头犹豫的侍女道:“进来研墨。”

“是。”侍女甘露快步入内,挽袖滴水研起来。

写了会儿,风和与她道:“吾闷得很,你陪吾说说话。”

素日里近身侍候风和的都是朝露、夜霜两个,旁人少得近前侍奉的机会,冷不防这一搭话,倒叫甘露有些受宠若惊,赶忙上前应话:“是。”

应是应下,甘露却不知从哪聊起,正极速思索,却听风和说:“还有十张,写完得拿给母皇过目。”

话音十分平淡,听不出喜恶,甘露揣摩着开口奉承:“陛下关切您的课业,当真看重您。”

风和手上书写没停,眼珠却侧转看了她一下,后落回纸上,语气微扬,像有点喜悦:“是吗。”

甘露忙笑道:“是的殿下。奴在宫中当值也有几年了,诸位殿下中,陛下待您是最为上心的。事事关问,事事优厚,陛下对您的宠爱,满宫人都知晓呢。”

风和嘴角微弯,露出一点笑,弧度很浅,眼睛仍只盯着纸,说了一句话。

“原来你们是这样觉得的。”

语气好似开心,可总觉哪处不对,这话意味有些怪,甘露没敢再接下去。

房内有片刻安静,唯余笔尖游走在纸上的沙沙声。就这样过了一会儿,风和写着字,忽道:“吾幼冠入朝,是母皇提的。”

“封王,涉封地庶务,穿袍触政,也都是母皇允的。”

风和慢慢在纸上写下一个仁字,淡淡道:“她还教吾怎样除人。”

甘露手心发紧,不觉屏住呼吸。

“你觉得她待吾好,对吾处处优容事事疼溺吗,那你真是错了。母皇的确对吾好,但这种好,与人养一只猫狗并无什么分别。她只是在寂寞愧怍的时候,需要吾伏在她膝前,依赖她信任她,就像需要一只狗来抚慰人的不快。”

风和写下一个慈字,道:“这种好是要回报的。”

“你回报不了,好顷刻就能变成不好,化作铁齿钢牙,将你嚼碎,让你粉身碎骨去还。”

手中笔稳而又稳,勾出一个个风雅清正的字。风和神情平淡得太过,与她稚嫩的脸并不相符。

她道:“母皇想要母慈女孝,吾就给她。她盼吾能成为合意的人选,吾便苦学着她们的模样,再也没有玩乐过。为了抚慰她心中的陈伤,吾日复一日地练着王傅送来的字帖。练着练着,吾把自己的字都忘了。”

风和停下笔,垂望写完的怀慈济世,仁民爱物八字,语气极为平淡道:“吾能得到她的好,是吾识眼色,她受用。”

越听越吓人了,甘露心里慌得厉害,头皮一阵阵发麻,这不是她该听的话

此时风和已放下笔,垂眸端详刚写完的字,似丝毫未察身旁人的脸色,说:“其实,吾摹了此字千百遍,也还是不能理解她。”

风和看着纸上那一排排清雅秀丽的字,道:“不能理解。”

甘露的脸色已经相当差,两手紧紧绞在身前,大颗汗珠顺着脸颊淌下。此刻她只想走。

“殿下”她声音干涩,努力挤出一个笑来。

未料风和忽转过头,问:“你会水吗”

风临下午看望完恭定亲王后,得知了弟弟出宫约见的口信,便于回程改道,随良泽去往相约之地。

到地风临抬头一望,依稀记得好似慕家产业,放心之余,也觉出一丝怪。

进了楼内雅室,风依云早在座上等她,“来啦。”

“嗯。”风临进门道,“是有事么”

风依云点头,却在说前先关切道:“听说你被令去观刑,你你还好么”

风临笑了下,说:“毫无妨碍。”

风依云仔仔细细观察,见她不似作伪,这才道:“宫内最近又传起当年吕昭仪的事。你也知道,当年吕昭仪在宫中重病是由我们的御医照看的,他死后无端生出许多不利栖梧宫的传言,说是父亲害死了他。彼时被摁了下去,多年熄声,今朝却又再起。

近来你们斗得越发激烈,我想着总没有这样巧的事,便欲提醒你。今日宫里溺死了个宫女,我正巧借给她请道士的由头出来寻你。你多少注意些,仔细有人来拿这事做文章。”

“幸而有你,我必然留心。”风临谢后,又道,“父亲凤权逐渐回笼,可能查出何人传此蔑言”

风依云微微摇头:“正怪在此处。查出几个人云亦云的,却究不到源头去。不过我们想,宫内能做下此事的,也就只有刘昭仪罢了。且先罚过那些乱言的工人,再细细计较。”

风临点头,正事说完,便也闲聊几句,问道:“既出宫了,怎么不去我府上约在这里总有许多不便。”

风依云手捻着茶盖,一下一下盖着热气,道:“你那有个人我看了心烦,索性来这里罢。”

闻言风临蹙眉:“他马上就是你姐夫了,你不能这个态度。”

“姐夫”风依云话音微高,“你还当真要娶他”

“难道我把他带回府是摆着看的吗。”

风依云不可置信,当即站起身:“你也好父亲也好,在这件事上全都糊涂了你忘不了旧情,昏了头把他带进府里,父亲顾念着往昔他的照料,也三番五次偏信他”

风临说:“难道你不顾念他照顾父亲的恩情么”

风依云道:“我当然顾念,可这不能搭上我姐姐他的恩情我日后自拼力还他,你不可再与他牵扯”

“我其实挺乐意的。”风临仅回了这一句。

风依云说:“你应该知晓他给父亲写完信,父亲就给他送个人来。”

风临点点头,表示知道。

“那你还留着他做什么你可知那明非是多伶俐一个人,有了她帮衬,谁知道他又会打什么主意”风依云真有点急了。

风临平静道:“依云,他会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