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3 章 雷火燎朝 (五)(1 / 2)

太女 月下卖刀郎 6320 字 20小时前

问天愁恨几许,何泪垂洒京阑,绵日不绝。

法王台上,凡躯颂舞,霄泉之下,幽魂注目。求告神灵,好教阴冥得息。无告神灵,上苍委实不公。

欲夺,欲争,欲教人还报。

难爱,难恨,难使七情安宁。

世情灼煎骨肉,雪躯踏碳起舞。铁板为火催红,铺出一条通往皇城的路,风临赤脚其上,拾剑作残舞,步步向前。

阴雨连天,水雾迷蒙。四月八日,朝会。

风临以待罪身登临宝殿,与群臣面君。

辉煌金殿之下,风临一身紫袍,在群臣礼毕后当即站出,对龙座一揖,高声道:“陛下,臣受责名,今待罪阙前,候尊发落。”

紫袍亲王声音清朗,然落在有的人耳中格外刺耳。

龙椅上武皇旒冕微动,合目开口,眉峰似蹙,罕有的在朝上隐露不耐:“朕不是说,你若有恙,就不必来了么。”

话已很直白,可风临犹似不领其意,仍开口道:“罪名悬顶,如斧刃逼项,臣岂能于府安睡陛下体恤,臣心万谢,然国朝刑律黑白不容含混,是非对错,清白污罪总要有个分明。臣身为皇嗣,又为朝臣,更为一方领军,天下万民注视,名担三方毁誉,刑罪岂可不辨明晰”

风临提高了些声量:“故臣斗胆,请陛下允臣就投毒案一事申辩,并”

“若朕不允,”武皇直接打断了她,声音凛冽,“你待如何”

“需不需朕令人将登闻鼓搬到堂上来”

风临暗抬眸注视,武皇凤眸冰冷俯望着她。满朝皆寂。

“陛下许是忘了,定安王已敲过登闻鼓,不必再劳烦羽林。”

静得近乎死寂的殿堂,忽而响起的人声,宛如绵软的雷,音虽显怯,但仍旧是雷。

魏泽执笏出列,一步一步挪上前,头都不敢抬,说话时她牙根都在打颤,但仍强稳高声道:“按律皇城登闻鼓响,御史需受状以闻。当日定安王所言投毒蒙冤、缙害手足,臣,御史魏泽接状了”

朝堂彻底死寂。若说方才还能听到人呼吸声,衣袖微擦声,那么此刻是彻彻底底,半点声响也没了。

朝中人大都望向这对亲王、王傅,目光各有意味。从前心照不宣的默认,此刻以魏泽的出头正式盖章,她们的确是一边的了。

这便有意思很多。风临的王傅是所有亲王中品级最低、年岁最轻、威望最小的,旁人几乎可以从王傅一选中窥出武皇对她的轻慢。

但不能说武皇是随意为之。因魏太傅的关系,魏泽实际还受清流一派的亲近,也因魏太傅的关系,魏泽与刘、缙、柳等派关系颇为微妙。把她划给风临,也是对当年涉事者的无言牵制。

然而牵制是牵制,将这牵制磨成刀子进攻就是另一回事了。各方牵制,忌惮,维持微妙平衡,这是武皇的打算,亦是皇帝亲手造的衡局一环,但今时竟被人胆大妄为打破。

换句话说,这刀子即便要使,也该是武皇来使,风临用就有些不知死活了。

众皆暗望向龙座。

武皇端坐龙椅之上,两手握着两龙首,面上已阴云翻涌,凤眸毫无温度俯望,眼中是彻骨寒意。

“朕这个朝堂,难道是为你风临开的么”

“朕,坐在这龙椅上,难道是为了给你镇北王断是非的么”

“今日朕召朝会,是为了商议南陈使臣进京一事,这是国事,不是为了你一人的私誉。你这般纠缠,是要以私误国,以己乱众吗”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这位皇帝以冰冷的话语在询问她一件事

风临,你想乱政么。

两三句话便将泼天的罪名扣了过来,一个字答错,便无可挽回。风临似乎被架在殿中,进不得退不得,横竖都是过。

进退两难之际,然风临并未乱阵脚,她端持笏板,朗朗开口:“法为国朝之法,非一人一派之法。案涉柱国公卿,非街巷琐碎争端。律法为立国基石,临案不申则动国梁;重臣为朝之砥柱,罪闻不明则乱民政。故臣所诉,非私,实为公。不可不辩。”

“陛下方才言及使臣入京,故不欲耽,可臣正为国事思虑,才上言恳请彻查。

公者,照国之镜,公明则国清,公晦则国浊。民间外客入访一国,必先查问此地公貌何如,清浊与否,以此断此国之貌,定行事之策。清则廉行,浊则贿法,正则慎谨,曲则生邪。民尚如此,何况外使

正因南陈使臣将至,臣才更劝陛下分明庶务,理法梳朝,使乱闻自正,则南陈使观我武之公貌,自生尊畏之心。”

一席话畅若流水,有条不紊,句句条理清晰,成一派逻辑,居然一一将所扣之罪拨了回去。甚至还在末尾,隐隐用外使来京之事反压了回去。

不仅是旁人微怔,便是龙椅上的武皇,亦有半晌未言。

有近臣欲驳,却发觉她这一番话站公引理,竟一时不好反驳。

祝勉适时发出一声幽幽言语:“当真是巧舌如簧。”

魏泽怯帝,却不惧臣,当即横去一眼,压低声道:“大人只道有理无理便是。”

祝勉幽幽道:“魏御史为殿下王傅,自然说什么都觉有理。”

魏泽忍不住低声怼道:“不论法理,只盯私情,不愧祝大人。”

祝勉眼神微变。

旁侧不远的慕归雨面持微笑,无声息地挪眼看向祝勉。

“够了。”前列柳尚书目不斜视,只微动唇,遥遥丢来一句话,“朝堂不是由人斗嘴的地方。”

魏泽与祝勉敌意未消,却都朝御座微微一揖,以示告罪。

朝中又是一阵沉默,且这沉默比方才更令人窒息。

龙椅上的武皇许久未动了,那张脸宛如雕像,静止般凝视朝堂,面无表情,唯有眼中的森寒之意挟带凛锋俯望而来,实在可怖。

这个时候即便那些位高权重的老臣们,也没几个敢冒然开口。

刚刚开朝不到一刻,武皇与镇北王已有四次交锋,谁人敢赌上身家性命掺和其中

为了个镇北王,不值。

李檀一身紫袍站在前列,心种,此后,怕是无缘再见。

四下正静,在武皇沉默中,朝堂气氛愈发骇人。

群臣在等,风临也在等。她面色倒好,窥不出什么,看着算镇定自若。但魏泽就不然,她已满身冷汗,手心汗出得都快拿不住笏板了。

正此时,前头忽有人出声,险惊得魏泽手滑。她抬头望去,见居然是子丞相。

“陛下,臣静听许久,以为殿下进言虽莽撞了些,但言辞中还是有些道理。”

子丞相面不改色,轻飘飘一句话给风临开脱,继而将话递给武皇。她道:“南陈使臣姜卓不日抵京,杂事若不理平,或传或闻,对我朝之声誉确有影响。”

武皇眼神快化为实质的冰棱。她猜到了风临下文,故而始终不给话头,就为堵其言路。但子丞相这一挑,不管武皇愿不愿,话都要往下讲了。

武皇不信子丞相看不透这点,她只能是故意的。

思及此,她看向子丞相的目光愈发冰冷。已近乎警告。

子丞相接收到她的目光,像是会意,转而又看向风临,厉声肃面道:“殿下亦不要依仗陛下恩宠,便在朝堂上性急催促。万事有序,何况国政,先理何后理何,陛下心中有思量,必不会错漏了谁的。”

“知道您近来屡屡出入司部,想必受了些委屈。可谁人不委屈呢都是秉公办事,纵有误会,查明了便是了。您是原北州府守备军出来的人,在外一言一行都担着着一方颜面,凡事稳健些,莫要折损了柳老将军的颜面。”

此话方休,一旁柳尚书、刘尚书、李檀、谢元珩脸色具有微变。

紧接着,身后诸文武臣,乃至鸿胪寺的内侍面色都各有异。风恪直接表情大变。

魏泽心中虽松口气,但丝毫不敢抬头看前方龙椅上人的脸色了。

方才子丞相的话看似责备风临,其实暗藏寒针。尤其最后两句,表面让风临行事三思,以军施压,其实细究,有几处奇怪风临分明是以镇北军扬名,可子丞相为何提的是风临初入北军时的守备军。风临而今密切的前辈分明是秦老将军,子丞相为何偏偏提已逝的柳老将军

柳老将军,曾经北漠守备军的统军大将军,颇为照拂风临。后在一场漠庭的突袭中,她殉国,风临活了下来。

是否在某些地方有相似之处

朝中已逝的老将军还有谁

与柳老将军交好的友人,是谁

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刻,提一个柳字

这两把暗刀实在狠辣。子丞相以一种隐晦而老道的方式在警告那些人,慎言,莫要逼人把更难堪的事摆到台面上来。

甚至,她在提醒武皇。

柳尚书的眼神已十分不善,不过凭着养气功夫,神情遮掩得好罢了。风恪又恼又惊,面上僵硬,一颗豆大汗珠顺着额头滚落。而刘达意更是此时才恍然:原来你要保她

一旁的谢元珩也微有意外,朝子丞相看了一眼,又看向御座。

阴沉沉的威压自龙椅蔓延而来,整座大殿都为之压抑。武皇面无表情,一双眼沉默俯望子丞相,简直如同骇人的雕像,然子丞相不是有意还是无意,并不与她作目光的接触,仍看着风临。

子丞相说:“今日陛下召朝会,是为外使,为闻人大人之议,都是一等的国事。您若只为缙王府一事,有司已有进展,各部自有流程,不妨朝后再议。”

风临顺而接过话,有条不紊道:“臣自然还要大事欲奏。亲王投毒不算国事,那敢问诸位大人,贪军饷,假人头,祸国重器,算不算一等的国事呢”

不待人反应,风临向上位一揖,道:“臣欲参户部尚书刘达意、工部侍郎刘达仕旧年与孔王二贼勾连,污昧军饷、损公肥私,诡计逃罪,横行漠法”

“荒谬”刘达仕震惊,当即出列斥道,“那与我们有何干系,您这才是公报私仇”

刘达意更未料到她这话后面扯出的居然是自己的名字,脸上也是惊诧,猛地看向风临。

在众惊愕互相对望之际,唯有高位上的武皇心中暗暗冷笑:果然,果然。

从魏泽一站出来,她就猜到风临必会拿飞骑营旧案做文章。

自朝会后风恪久久没言语,此时也惊愕不已,慌道:“一派胡言”

风临冷眼扫去:“孤参刘尚书、刘侍郎,缙王以何身份出言”

风恪碍着亲缘关系,被噎了一句。

慕归雨此时慢悠悠开口:“飞骑营一案旧年早有定论,祸首明晰,余党也尽数缉拿。一应布告数年无人异议,此时重提,不免教人疑心是否无端生事。”

风临道:“自然有证据,不然不敢御前参奏。”

魏泽索性硬着头皮上了,自怀中掏出两本陈旧册子,对武皇道:“臣有账目,乃是外祖母魏文所留,上载涉事者分赃详情,记有刘尚书、刘侍郎之名,恳请陛下一览”

门下一给事中与刘达意有私,此时问道:“既有册目在手,此前为何不交”

刘达意道:“可见鬼祟,册目难真。”

魏泽微顿,后飞快拟词道:“外祖母查得此账册不久,便遇灾祸,于宅中遭火焚而亡。臣当时顾忌家人安危,不敢冒然出头,故而隐忍至今,直到时机成熟,才敢呈与陛下。”

武皇淡声道:“如此说来,你疑心她死因”

魏泽满身冷汗,道:“回陛下的话,臣,臣正是如此。臣疑心当年外祖母所遇火情就是杀人灭口”

武皇淡然发问:“当年此事谁责理的”

京兆府少尹、大理寺卿、及慕归雨同时出列,少尹开口道:“回禀陛下,当年事发时正夜,此案是由救火队报与府衙,我司理断,呈与大理寺核审无异后,方才结案。实为意外之憾。”

魏泽道:“若真意外,怎会宅中九人全部殒命少尹也说事发于夜,那九人都不在一处住宿,究竟火起何处,能烧得满宅没有一个人逃出来”

大理寺卿道:“至亲遇难,大都悲憾,但也不能为感情所影响,无端指责。当年案情并不复杂,一应案牍俱可查检。魏御史若质疑,还是要凭证据说话。”

那边说话间,高位上武皇抬手,手指随意一挥,对身侧梁佑元道:“去拿。”

殿中忽静了下来。梁佑元应声而动,走到魏泽面前。魏泽此前从未做过这种事,将文册交给梁佑元时,十指指尖都发冷。

武皇坐在龙椅上,随手接过梁佑元呈来的文册,拿在手里随意翻了两下,抬眼看向魏泽,声音淡得听不出情绪:“原来你不是理冤人,而是伸冤人。”

“那你受她的状,都不避嫌么”

魏泽浑身涌过寒流,额前冷汗如瀑。“臣”

“臣当日所诉之冤,并非飞骑营一案,魏御史行事并无逾矩,请陛下明鉴。”风临果断出声解围。

“哦。那此案你与她是伸冤人了。”武皇俯望着她,声无波澜,“那么此状该由谁来受呢”

她凤眸慢慢挪向另一边,“柳卿,你觉得呢。”

柳尚书岂能不懂话中威意,立刻颔首上前,以实际行动表达示弱之意:“陛下,臣以为此事犹待细辨。仅凭两本来由不明的文册,便要指控一部尚书,未免有些轻率。”

柳尚书话意显然未完,不料谢元珩忽然出言:“陛下,此事牵涉已故重臣,又是其后裔亲呈,若冷淡处之,只怕会伤了老臣之心。”

谢元珩话锋一转:“不过柳尚书适才所言亦大有道理,臣有一建议,不妨将此账册中款项内容与飞骑营旧案中所查证的内容相比对,飞骑营乃大案,案牍密存,外人难知,若比对内容多吻合,便证此册可信,后续处置也名正言顺,得以服人。”

武皇略微点头。

刘达意几人俱是一惊,这是默认将她们与此案牵连起来了。不知不觉间,居然成了要证她们清白与否。

可此事当真与她刘家无干系

刘达意立刻望向武皇,想申辩,不料武皇直接道:“爱卿,清者自清,何妨一查。”

刘达意满腹言语给说得哑火,不得不合嘴点头。

风临旁观片刻,冷不丁道:“不仅刘尚书,缙王与之关系匪浅,亦有可疑之处,还是一并查了,还个清白才好。”

不待武皇与刘尚书说话,风恪便恼言:“吾需还什么清白你这话存的什么心”

“问的好,那就来讲一讲。”风临立时接话,面朝群臣道,“宣文十五年时,缙王才食封四百十七年,她便大修缙王府,所耗用木材皆为南地名木,木料兼车马耗用,往来绝不低于二十万两”??

风临原只是想拿此事侃几句,不料话语间触及某处,忽而意识到什么,微有停顿。但她明白场合,紧接着便接上道:“王府内除宣文十二年,陛下圣赐的白棣棠外,其余花木尽换,此一项又耗费白银不止十五万两,尽这两项便耗银至少三十万两,这还未算府内文玩古画,家具礼瓷。若照此规格修完府邸,只怕二百万两也打不住吧而据孤所知,当年礼部、内侍省等部司皆未收到缙王申款,也就是说她当年修府之财并非公中拨款,那这笔钱款从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