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皇城。
紫宸殿中,祝勉正在面见武皇,殿中安神香浓得呛人,她说话时几次险被熏咳,忍得很辛苦。紫宸殿此前从未有过如此重的香气,也不知今日燃了多少香。
稍呼一口气稳了稳声音,祝勉继续道:“陛下今日下旨令谏议大夫常丹左迁,门下中书皆有微议,调离华京是否责罚太重”
武皇深吸一口气,缓缓呼出,半晌,才用手揉着额道:“朕已很宽容了,只将他降职调任而已。”
后面的话,她没说出来,但祝勉明白。
祝勉暗自斟酌着,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道:“陛下,请恕臣冒昧,您既然已定下主意,为来日着想,中宫也不宜再”
“朕自有谋划,爱卿不必忧虑。”
祝勉硬着头皮道:“陛下,子皇夫执掌凤玺一日,便为镇北王撑一日的势。若”
武皇直接打断:“中宫不会易主,此事不必再提。”
这话已将她的态度表明了,无甚讨论的余地。
祝勉微微叹口气,看向武皇,许久才问了一个问题:“陛下,您也会感情用事吗”
有那么一瞬,御案后的身影好似定住了。祝勉看到武皇脸上现出很难描述的神情。这话变成了根钉子,以武皇料想不到的方式扎来,把一个身影狠狠扎进她的肉里。高高在上,永远俯望王朝的皇帝,居然会因为这样一个问题微愣。
这似乎是对她过往人生的一种否决,她根本想不到感情用事这四字,居然有一日会与她扯上关系。牢不可破的铁面出现了微小的裂隙,或许它原本就在。
陛下,您也会感情用事吗
风迎沉默了很久,才慢慢说出三个字:“朕不会。”
两相静默之时,殿外皇城道上忽然响起一个声音:“急报急报八百里加急让”
声音离得很远,却隐隐绰绰传了一点进殿。武皇正辨着这模糊的字句,很快便有羽林军士兵带着个候骑飞步而来。
二人得允后急入殿内,一见圣面候骑便下拜道:“陛下,北疆急报,漠庭近日集兵于境,似是欲犯”
殿中人皆是微愣,武皇神色亦有瞬息凝滞,道:“什么快呈上来。”
羽林军侍卫立刻上呈军报,武皇接过当即撕开绳与封,速速阅览。
祝勉悄悄退至一旁,给来者让出位置,自己在旁观察武皇神情,却见武皇看着看着,忽而变了脸色,怒气一点点攀上面容,有如将爆发的火山,其目光一路向下,阅到最后,居然神色巨变,怒容难掩,依仗将军报拍在御案上:“她们安敢如此”
祝勉当时一惊,立刻行礼告罪,谨慎问道:“陛下震怒,可是漠庭宵小无礼”
哪想她这一问,武皇更添怒意,凤眸中竟闪过寒光,冷然笑了起来。
漠庭宵小无礼呵呵
这封军报上是写了漠庭在邻近北疆的境域集兵,似有动作。然更可气的,是军报最后那几句话
“闻定安王罪拘,军中惶惶,众畏受牵连,臣等亦惶恐。
值此边疆动荡之时,实艰难,伏请陛下顾怜疆地,悯惜生民,大局为重。言有不当,伏乞告罪,臣再拜于纸。”
好啊,好啊,好一个大局为重。武皇暗暗冷笑,忧心之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眼前浮现一张苍白的脸,武皇笑容愈发森冷。真是长本事了,是自己低估了这个镇北王,人家哪里还是什么年少稚将,她已能凭一己之言影响千里之外的大军,同龙椅上的自己对峙起来了
借着外敌的骚动,攒动将领,以整个北疆防线为砝码,逼迫她做出让步,当真是好盘算??
自事发开始便一直有人盯着她,她是何时派人出城的还是这京中已有北军的眼线她们两方究竟是何时通气的
武皇越想,越觉得一股闷火在炙烤着她,恼意顺着经脉一路烧至指尖,如握炭火。她无法忍受掌中扎着这样一根刺。
“祝勉,你同梁佑元带朕的口谕去大理寺。”武皇寒声开口,字字如冰,“把风临带到朕面前。”
风临迈进紫宸殿时,也被扑面而来的安神香呛了一下。御案后的皇帝正在看着她,她觉察目光,躬身行礼一礼。她说:“罪臣拜见陛下。”
殿中无烟,可风临看她,却犹似隔着薄雾。武皇身影微动,皮笑肉不笑地看她,道:“夜召你来此,可知为何”
“臣不知。”风临道。
“你不知”武皇发出一声嗤笑,她站起身,手拿起桌上急报,一步步走到风临面前,“你不知,她们怎会敢写这样的话给朕”
武皇俯望她,忽然柔声轻道:“你知道这上头都写了什么吗”
她抬手拿着文书晃了晃,眼神渐渐凝冰:“朕已收了你的笙节,缴了你的兵符,可你被拘进大理寺不过一日,她们便句闻定安王罪拘,军中惶惶,众畏受牵连,臣等亦惶恐。”
“她们竟敢如此”
武皇将急报一把甩在风临脸上:“你自己看”
急报掉落在地,风临没捡,不过低眸扫了一眼,便又看向武皇。胃里有些翻滚,但她不去管。风临此时真的很想笑,此刻她很想问问眼前这位皇帝,被人挟制的滋味如何
这份急报,自白青季离京后,她就一直在等。
那夜虎贲军一来,她便料定此回绝非以往,如此阵仗,必然是冲着她性命而来。但苦于事发太突然,不知对方有何后招。她干脆设想最坏打算,在那短短的时间里,给自己迅速搭了一条后路,一个无论发生何种境况,都能保住她的后路。
是而那晚她当机立断,令白青季迅速远离王府,次日出京,带着自己的私印急返北疆,正为此时。
早在回京前,她与漠庭新王那场秘密会面时,风临就已为自己造了枚巨大的砝码。
彼时漠庭新王杀亲登位,诸王不服,欲引兵讨之,内患甚重。而风临敏锐从当时局势中推断,抓住时机,联络此人,相约霓天大川之下,与她定下两年之盟两年内,风临保北军不趁乱袭漠庭,并助其坐稳漠庭王位,而对方则要在她需要的时刻,假意结兵,以造声势。
在此期间,漠庭与北军休战,直到两年期满,或一方毁约。
这一场交易对双方都有大利,亦是当时双方都迫切需要的。彼此暂稳外患,互相利用。
真不枉她如此竭虑安排,握在手中的筹码,今日终于用到了
风临想,自己现在大抵是面容丑恶的。胃阵阵不适,但她仍然强撑,看着武皇近乎结冰的脸,她感到无比的快意。
陛下,来处置我吧,只要你不惧军队哗变,边疆大乱
面前皇帝的脸色已变得极为可怕,森然怒意化作可视的阴雷暴雨,翻涌在她面容之上。
“惶恐。”武皇寒笑着用牙碾出字来,“她们居然说惶恐。”
她忽面色陡变,龙颜大怒,声震宫宇:“该惶恐的应当是朕吧”
“朕曾问过秦老将军,镇北军究竟姓什么她当时答,姓风。”
武皇俯下身,凤眸直视风临,面容在一瞬怒意尽收,一点点扬起嘴角,换上阴沉笑颜,一字一句问:“那究竟是朕的风,还是你风临的风”
她的眼中有种无情的威迫,那是真正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人才有的冰冷残酷,眼神已不再只是两道目光,而变成压顶的冰山。当被这样一双眼注视时。风临感到有把无形的刀子架在自己脖子上,刀锋紧贴脖颈,在触及皮肤的瞬间,传来阴冷的铁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