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等安敢放肆”
风临神情凛然而变,语气森然斥道:“无证无据,只凭你方几句虚言,便妄想搜孤的府邸笑话”
“殿下,不是下官要搜您的府,而是这纸上的诸位大人要搜贵府。您别和我们过不去呐。”曹驷嘻嘻地开口,笑里隐有丝莫名得意。
“不瞒殿下,早在下官登门叩环前,这定安王府外东西南北四条大道路口便有人设卡把守了,就是为着怕惊了雀鸟,逃了什么不该逃的。”
“咱也和您实话说了吧。”曹驷抬指抖搂一下文书,挑眉道,“没有实打实的证据,我们是不会来得罪您的。”
风临面色阴沉几分,倒并非对眼前人有什么顾虑,而是对这个局面,及造成这局面的背后人。
她倒可以凭府内守卫与之硬扛,不允入府。麻烦的是,对方是设局而来,自然笃定人在府中,若最终搜府不得,而道外道口又没有捉到外逃的人,那么必然会再设法派人搜府。届时他们必定寸寸翻遍王府,敢保对方发现不了任何端倪么。
但有万一,密道如何遮掩
对方突袭来得猝不及防,风临飞快思索,欲想出对策保全王府诸人,面容神色冷沉,开口拖延道:“什么证据既言之凿凿,何妨予孤一观。”
曹驷道:“兹待我等搜检完,自有人呈与您,不教您迷糊。”
风临道:“那恕难配合。模棱两可,若是有人构陷于孤,放你们进去,往府里丢了什么不该有的,那才是真麻烦。”
曹驷本不是沉得住气的人,受了两句讽话脸上便垮起来,笑也不是笑了:“您这话便是没道理了,我们虎贲军向来做事实事求是。说这样多也没甚用处,到底我们有令在手,您如果心里没鬼,只叫我们进去走一趟”
风临目光冷了几分:“谁给你的脸,同孤这样讲话。”
她眼神跟把刀子似的,陡然横过来,倒令曹驷心里惊了一下。可惊罢,曹驷心里反而生出点虚恼,眉毛横起来,声音也粗了两分:“下官话许是糙了点,但道理是那个道理。我们按令办事,既叫我们来捉逃犯,那今晚的差事必得办,得罪了殿下如果有甚不满,明日自可上书寻那些大人们理论。小的们,进”
“孤看谁敢”风临凛然一喝,身后褚骁等人立刻齐齐迈步上前,手一并握在自己兵器上,一副随时拔刃模样,当即与将欲上阶的虎贲军对峙了起来。
见此情景,曹驷脸彻底垮下来,皮笑肉不笑道:“您这是什么意思啊”她环视一圈道:“要是这么个做法,那我们也不客气了”
曹驷高声道:“虎贲军”
俨然是要下令拔刀相对,眼见两方剑拔弩张,正此千钧一发之际,府前长道人群之中,突然传来一高扬声音。
“陛下口谕”
骤然一声长呼自阶下响起,一切针锋而对皆被打断。风临等人纷纷望去,转脸的瞬间,她瞧见了曹驷脸上不加掩饰的笑。在王府门下,一众虎贲军士兵侧身,让出一条道路,一位方才被挡得严严实实的内监带着六名内侍、女内官踱步走出。
在内侍手执华丽宫灯的照耀下,风临看清了他的脸梁监。
在纷纷下拜的人影之中,梁监踏上长阶,不紧不慢站定在风临面前,以和缓平稳的声音重复了那四个字:“陛下口谕。”
轻飘飘的话此刻却有千斤重,一个一个砸下来,压在风临肩上,把她寸寸压跪在地。
此刻,风临不得不以一个臣子的身份行礼,低下头颅,向着口传圣谕的内侍监回上一句:“问圣躬安。”
“朕安。”梁监语气轻缓道,“今夜诸事,朕已闻。定安,配合一查。清者自清。”
跪在地上聆听的风临忽然一愣,耳朵被两个字刺到,钻心的疼。
这个时候,她叫自己定安。
清者自清这个词太讽刺,以致风临觉得无比荒谬。曾经的她践行这四字,却没能等到该有的对待。现在她成了窝藏逃犯、玩弄权术的镇北王,居然听到了这四个字,难道不可笑吗。
到了此时此刻,清浊对谁还有意义
“殿下,您听清楚了吗”面前,梁监的声音幽幽传来,在某个瞬间,风临甚至从这语气中听到了武皇的声调。她胸内一阵气血上涌。
“听清了。”风临说,“自会谨遵圣谕,配合调查。”
梁监道:“这便对了。须知,本不该奴出面的。然奴既露了面,就等同圣言出口。”
圣言既出,便没有再推拒的道理。
好一个一环扣一环。她们互相帮衬着,为对方托着底,为对方造势,这一切就为将她风临的华服尊位扯下来。
孤很碍眼吧。
风临在心中冷笑。
她心里清楚,自从她活着回来那天起,对那群人来说,每一日,她都是碍眼的。
她喘的每一口气,都是悬在他们头上的刀,阻在他们道上的石。
她不死,她们睡不踏实。
“请殿下起吧。”梁监温和笑道,“诸位,也都请起吧。”
身侧曹驷慢慢自地上站起身,好笑地看着风临缓慢站起。她道:“我们进”
踏进府门那一刻,曹驷放缓步伐,在风临身边低声道:“殿下,您怎么不想想,刑部御史台下的搜查令,来的为什么是虎贲军”
“殿下,您让让”
黑夜中,风临的面容为阴影遮挡,看不清神情。曹驷没有执着窥探,她说完了想说的话,乐呵呵地越过风临,踏了进去。
一群人跟随着她,呼啦啦踏进了风临的府邸。
脚步声在身侧成串踏过,像一群粗野的马。风临手握住腰侧匕首,拇指在刀把上下划动了两下。
她终还是忍耐住了。
褚骁等人在等她的指使,风临深吸一口气,在后暗暗给了她们几个眼神。人手立时分成几队,一部分如影随形跟着入府的虎贲军们,余下小部分各捡小路,往府内各处机要赶去。
火把与嘈杂人声、脚步声惊醒了王府的夜。这座过分沉静的王府睁开双眼,无声地注视这群喧闹来客。
行近文轩阁时,几只飞鸟扑棱棱从树桠窜飞起,扑进夜空便是几道黑影,辨不出面目,在夜中发出沙哑的叫声。
“他妈的,吓老娘一跳”曹驷朝着飞远的黑影骂了一句。
文轩阁中许多属官已走了出来,站在阁前不远的庭地上,蹙眉观形势。
眼见曹驷领着几人走到此地,四处观量搜索,庭成章心惊不已,赶忙来到风临身边,避着她们,以极低的声音说:“殿下,若寻不到人,虎贲军今夜势必掘地三尺,密道怎么办地下利害,殿下难道不清楚么”
她抓住风临衣袖,以气音口型道,“发现密道,那就是谋反”
风临没有说话。眼见她们越来越靠近文轩阁内,若进了其成章眼可见地焦急起来,黑夜中都能看到她额前亮晶晶的汗珠。
她想抓着风临说话,哪想风临此时忽松开了她的手。
不知何时,风临脚步声消失了。
夜仍是吵的,只是有一处声源忽而无影踪,在此刻吵闹的王府中很不引注意。
风临慢慢靠近曹驷,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后,左手握住腰侧匕首,面无表情,目光不知何时彻底淡漠,若冷水一潭,注视着眼前的人。
手微微动起,匕首一点点,毫无声响地划出刀鞘,风临在背后冷漠望着曹驷脖颈,目光定在她侧颈跳动的动脉
正此千钧一发之际,突有一女声响起,在夜里将所有人目光吸引了去。
“头儿,人抓到了”
“什么”曹驷有些意外回头,身后风临几乎是同时望向来人,撤步往旁侧。
曹驷向四周转动眼睛,暗暗瞧了风临一眼,复而又看向属下,半信半疑道:“看清楚脸了没,是那个人么。”
那士兵道:“看得真真的,那人从西侧道中冒出来的,鬼鬼祟祟往外跑,我们当即便给摁住了,拿着画像比对了一番,又叫从前她家宁侯的属下张司录认过,保准不会错。”
“什么宁侯。”曹驷瞄了她一眼,“宁犯”
“是是,小的说错话了。”
“去看看。”曹驷面上有点不爽,抬步往外走,路过风临时,偏偏又故意道:“殿下,请吧。”
风临不作声,眼神示意身边一个属下离开,自己带着褚骁等人与曹驷一众一道向外走去。
府外西大道上,火灯照亮了半条街。
一群虎贲军士兵围聚在道中央,四五人摁压着一个褐布女郎,往她脚上铐镣铐。那女郎被反拧住胳膊,似牵动旧伤处,极为痛苦地皱眉吸气。
不远王府西门处,站着三五个人,是徐雪棠、几个府内侍卫,还有平康。他们神情各不相同,却都缄口不语,远远地望着这边。
见到风临、曹驷诸人前来,士兵们行礼,被摁住的宁歆也在疼痛中艰难抬起头,望着风临,张开嘴,唤了一声:“定安王殿下”
声音干哑如枯枝断折,粗砺刮过人的耳朵。风临听出这是谁的声音了,但仍不愿相信,压抑辛酸看向她,在缙王府发红的双眼此刻仍未褪去颜色,在这夜里显得有些凄楚。
身后士兵将宁歆拽起来,又往她手上烤了幅铁镣铐。两道镣铐轻易把宁歆变成了狼狈的罪犯,她站在道上,带着满身伤痕尘土与风临对视,年轻的眼中竟满是沧桑,沉而苦痛。宁歆对风临笑了一下。
风临右手很明显地抖了一下。
“我自己溜进来的。殿下不知情。”宁歆对虎贲军的人说了这句话,尽管这话并不具什么说服力,但她觉得说总归要比不说好。
宁歆与她擦身时,忽然抓住她的衣袖,满眼愧意,以极低的声音飞快道:“我给人利用了。对不住”
短暂错身中,风临下意识欲抓住宁歆的手,然而对方使劲一甩,先她放手,转头毫不犹豫地走了。东街的囚车已经拉过来了。
“宁安愉”风临干涩出声,她怎会想到有朝一日再在人前唤挚友名字,居然是在这样的时刻。
宁歆往前走,一步未停,用自己的话止住了她的话。
宁歆说:“抱歉,拖累您了。”
“我家的事,与您无关,不要再管了。”
风临如一个灰沉石像立在那里,嘴唇绷成一条线。她用尽全部理性压制,才能把这幅身躯钉在原地,不向前迈步,将自己稳住在不失态的边缘。??
她伪装的很好,无表情的面容窥不出半点情绪,也瞧不出丝毫失态。可她定得太过了,一动也不动,连眼睛都长久地不眨,静得可怕。
风临定定地看着宁歆的背影,心想:她才刚回来,她身上还有伤。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和我好好说上一句话。
南归的鸟刚回到家乡,还没来得及饮一口家乡的水、踏稳脚下的土地,就要从一处牢笼,奔往下一处牢笼。
如此仓促,如此捉弄,这公平吗
宁歆对此给她的回答是,一副坦然接受,毫不在意的样子。
可宁歆是个破绽百出的演员,她做不到像风临那样可以完全将自己的情感压抑在皮肉之下。故作坚强的转身,僵硬的步伐,乃至镣铐晃动时促乱落寞的声响,每一处裂隙都将她的真实情感流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