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了都碎了”
床帐中,子徽仪在病中痛苦辗转,微弱呢喃:“玉也是我也是”
高热沉沦了他的意识,此前的一幕幕不断在他眼前重演,穿插着过往的回忆碎片。
父亲将玉环放在他掌中,母亲的泪滴在玉环上,林间烁烁的叶光,那枚系在手上的红绳
直到那只手将玉环高高扬起,丢入池塘中。
一切的回忆,都在玉落池塘后戛然而止。只余沉闷的撞击声,伴着他凄惨的声音,不断回荡在他耳边。
“不要”子徽仪蜷缩在床上,忽地溢出声委屈的字句。
“不要摔”他将脸埋进枕中,痛苦而脆弱地哽咽道,“我给您的,真的是我最好的东西不要摔它求您珍惜它”
“求您珍惜它”
子徽仪在意识不清中,颤抖着将身子蜷成一小团,躲在被子里,将哽咽都藏进枕中。
回王府的车马上,亲王与副将都沉默着。
零星的寒光从车窗透进来,随着马蹄颠簸,波澜在风临面上,将惨淡的面容映得更无颜色。她不说话,坐在车里,在沉默中,将口中残存的血味咽下去。
白青季闷坐在一旁,一路都没作声。她显然有话想说,几次回过头,但最终都欲言又止。
她不说,风临不问,也没心情问。
车绕了几圈才回到王府,下车时,风临眼前微黑,忽一脚踩空,差点跌下车去,幸而白青季手快,飞速扶住。
墨发在眼前晃落,又被风吹起,也就是这一刹那,风临仿佛又看到那个少年跪在自己面前的画面。
“别砸别砸好不好”
两耳忽如灌雷,在轰鸣声中,风临低下头,愣愣看着自己身下晃动的衣摆。她好像又看到了那双手。
那双漂亮,干净,修长的手,以一种哀求的姿态,抓着自己的衣摆。她从前是那么爱惜这双手的,她曾连庖厨都不舍得他近的。
现在她居然忍心让这双手哀求她
肺腑传来剧痛,风临眼前隐隐发黑,白青季赶忙扶住她:“殿下”
风临满头冷汗稳住身形,忽然喝道:“沈西泠”
黑夜中忽传出沙沙声,霎时一道阴风旋停在风临面前,“殿下。”
风临伸出手抓住她的肩膀,脸色苍白地挤出两个字:“去查”
“丞相府公子子徽仪的玉环,是何来历。”
回到映辉殿时,寒江还没睡,她在等风临,见人进殿就赶忙迎上来:“您回来了”
发觉风临脸色不对,寒江心咯噔一下,立时去扶,关切道:“殿下脸怎地这么白可是受伤了”
“无事。”风临遮掩道,“只是从前旧伤发作,睡一觉就好了。青季,你去叫下秋医官。”
寒江没应声,眼睛定定瞧着,忽然发现了什么,几乎是在一瞬间从袖中抖出丝帕,飞快在风临唇角擦了一下,收手后低头定定看了一会儿,凭着她曾经在刑房的经历,她望着那抹极浅的暗红痕迹,笃定道:“是血。”
她抬头问:“殿下,您的唇边为什么会有血”
风临哪里料到她会有这样快的手速、这样快的结论,一时愣了下。
寒江抓着帕子,见她没说话,眼圈在瞬息间红了,“您吐血了”
“没有”风临下意识否定,却不想寒江在听了这回答后,表情忽然就像要哭了。
寒江说:“没有吗,那是我看错了。殿下早些休息吧,我我去看看秋医官什么时候来。”
说完这几句话,寒江飞快转身,像没事人一样朝外走,却在出殿门的刹那抹了下眼泪。
那一晚,寒江一直守在她殿外。
华京中,荣昌国府。
在肃正的府苑里,有处院落,点了一盏小小的橘灯。
现在这时节是没有鲜橘的,是而这是一盏以纸绢染色制成的灯,大小有巴掌大,被人放置在亭下石桌上,在黑沉沉的夜里,散发着暖色的点光。
李思悟披着斗篷坐在石凳上,两眼望着这橘灯。四周只有一个侍女陪伴她,也没有执灯,此处只有这一点小光源。
亭外的树枝给吹得沙沙响,她的侍女克己道:“起风了,女郎,我们回房吧”
李思悟闻言抬起头,微微抬眸向上望,上面是乌黑的亭顶,李思悟望着那片黑,忽然说:“坐在这里,看不到天。”
低沉的话语,带着茫然的闷,好像一个困顿于无形墙中,又不知该如何自处的人。她好像在说景,又好像不在说景。离弓的箭迷在黑暗里,茫然地悬停在那。
克己说:“走出来,不就看到天了。”??
一语双关,如春雷惊蛰,伴雨而来。李思悟心中响起淅淅沥沥的声音,她说不出胸膛内那股震动的感觉是什么,却仍无法抑制,语气微颤道:“走出去,要走到哪里去。”
克己说:“奴不知道,这需要您自己想。”
李思悟愣住了,她好像活到现在都没有面临过这个选择,眼睛茫然地看了看橘灯,又望了望亭外的天地。她终于站起了身。
她一步一步慢慢走向克己,说:“我不知道我也说不太明白但但我有一件想做的事。这件事不做,我的心就不能够舒服。”
克己望着她,问:“您要去吗”
李思悟没有回答。
克己说:“若走正门进入定安王府,您知道意味着什么么过去六年的苦心皆要付诸东流,被艰难撇清的疑嫌会在顷刻卷土复来。以您曾经的伴读身份,全天下都会将您视作定安王的同党。”
“而即使您这样做了,那位殿下也不一定会再接受您。”
“想好了吗,大人。”克己直视着她发问,“冒着官场的猜忌排挤,家中尊长的降罪问责,去赴一个无结果的约。值得吗”
“我我不知道。”
李思悟慢慢地走着,话说完时,已经站在克己面前了,她抬起头,有点茫然地看着人,却不甘心似的,喃喃道:“但,我就是,就是想去见一下”
她问:“不可以吗”
克己缓缓一笑,说:“无可与不可。这是您要走的路。”
李思悟忽然坚定了许多,她伸出手来,去握住克己的双手,眼睛仍是带着丝迷茫,却比方才多了些切实的焦点,微亮且真诚地望着克己,说:“我要去见一面。帮帮我。”
被握住双手的侍女微微惊愕,她愣愣地望着李思悟,作为一个在此府中侍奉十五年的侍女,她自然知道这个回答意味着什么。但在短暂的沉默后,她还是用力回握住李思悟的双手,说:“好。”
翌日,风临在床上整整躺了一上午,在用过午膳后,收到了恭定亲王递的请帖,邀请她来王府中参加明日甫正郡君的簪青礼。
簪青礼,在武朝是与及笄礼同等重要的仪式。女子十五及笄,男子十六簪青。在满十六的生辰上,由亲长为其簪上一枚青绿发簪,或以鲜枝木花,或以金玉所制的仿枝发簪,绾簪在乌发间。
簪青,意味少年初长成,以青枝寄托祝福,愿少年华茂青春,鸿运长青。
对男子而言,簪青更是仅次于加冠的重要仪式。讲究的人家到了这一天都是要大办的,而这一天,也是许多男子家暗暗相看未来媳妇的好机会。
风临状态仍然不好,但与宗亲刚刚建立一点联系,正是需要维系的时候,恭定亲王的邀请不能推拒。且恭定亲王的宴上必定来许多宗亲,上哪去找这样好的机会,当即命人回帖应邀。
这请帖估计恭定亲王递的也很犹豫,拖到现在,看来还是有顾虑。风临理解,命寒江去给自己挑选参宴衣服后,又躺下专心修养。
次日上午,风临带人乘车赴宴。
今日她穿了一身立领织金绣蟒袍,整体黑金配色,有游蟒自背后盘旋,绕至左肩,扬须吐气,袖上繁纹妆点,有飞鸟随绕,甚为尊贵。
早晨风临与寒江几番博弈,最终在她准备的那几套衣服里挑了件最低调的,就是这件。准备的首饰风临也没戴,除发冠外,仅加戴了同色系的黑金织金抹额,搞得寒江好大不乐意。
听闻她车驾将至,为表重视,恭定亲王竟亲自到府门前接应,风临下车看见倒有点意外。
二人一路入内,入堂坐定,各贵客陆陆续续也到了。风依云、风和、风恪今日都到场了,因着亲缘关系,与风临同列而坐。
风依云自然大大方方坐到姐姐身边,他与甫正郡君关系也不错,今日还带了厚礼来贺。或因是长辈的宴,风恪来后没做什么不当的言行,子徽仪来了后她也只是微笑点头,没有多话。
子徽仪看着有些虚弱,行动略显艰难,但似乎擦了口脂,所以面色并不显得病气。从来到落座,他与风临就只在行礼时说了句“见过殿下”,此外再无任何交流。
随着宾客到齐,仪式也开始了。
说实话,风临对此毫无兴趣。然而在她看到恭定亲王眼烁泪光,将青叶金簪簪入外孙发间时,她内心还是受到了触动。
那一刹那,仅是那一刹那而已,风临看了眼子徽仪。
那一刻,子徽仪正在全神贯注地注视着前方的仪式,他脸上有沉沉的疲色,人蔫蔫的,可两只又清又澈的眼睛就那么望着那枚簪子,眨也不眨。
他看得好认真。
他的簪青礼是怎么过的
谁给他簪了那枚青枝
念头闪过,风临兀地愣了下,随即惩罚般,抬手将一口酒灌进了胃里。
甫正郡君的簪青礼,恭定王府要大办,午宴结束后仍未散,在府中备了许多玩乐游戏,供宾客娱乐,待到晚上,还要再兴一场晚宴。
风临被弟弟一起拉着去看投壶,她觉得没甚意思,兼之身体不适,就没靠近前,呆在廊下倚着柱子远远的看。
其间走过几个公子,互相说着话,她听到人说:“子徽仪公子呢怎不见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