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节(2 / 2)

人性的枷锁 毛姆 2051 字 6天前

一天的工作结束后,菲利普乘电车返回肯宁顿。他暗自纳闷,不知晚上米尔德丽德会有怎样的举止表现。一想到米尔德丽德很可能脾气乖张,不肯回答他的问话,他就觉得相当讨厌。就一年中的这个时候来说,这是一个相当暖和的黄昏,即便在伦敦南部那些光线昏暗的街道上,也充斥着二月那种懒洋洋的气氛。大自然在经过冬天漫长的那几个月之后,躁动不定,一切生物都从睡眠中苏醒过来了。整个大地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成为春天来临的前兆,大自然又开始其永恒不变的活动。菲利普实在讨厌回到住所,很想坐车朝前再走一程,他想呼吸一下外面的新鲜空气。但是,一种急切想要见到那孩子的欲望蓦地牵动了他的心弦。当他想到孩子开心地欢叫着,摇摇摆摆地朝他走来时,他暗自笑了。他来到住所跟前,习惯性地抬头望去,只见窗户里面没有光亮,觉得十分奇怪。他跑上楼去敲门,但里面无人应声。米尔德丽德出门时,总把钥匙放在门口的擦鞋垫底下。菲利普在那儿拿到了房门钥匙。他开门走进起居室,随手划亮一根火柴。他感到出事了,但一时不知究竟出了什么事。他开足煤气,点亮灯盏,房间里一下子变得亮堂堂的。他四下里看了一眼,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整个房间被弄得一塌糊涂,所有的东西都被有意地捣毁了。他顿时怒气冲天,闯进米尔德丽德的房间。那儿黑洞洞的,空无一人。他点起灯来照了照,发现米尔德丽德把她和孩子的所有衣物都带走了刚才进门时,他发觉那辆童车并没放在楼梯高处平常放的地方,还以为米尔德丽德推着孩子上街去了,盥洗台上面的所有东西都被砸坏了,两把椅子的椅面被刀子纵横交错地划了几道印子,枕头被割开了,床单和床罩被划了几道很大的口子。那面镜子看上去是用锤子敲碎的。菲利普感到手足无措。他走进自己的房间,那儿也一样,一切都被弄得乱糟糟的。脸盆和水壶砸破了,镜子成了一堆碎片,床单撕成了碎布条。米尔德丽德把枕头上的裂口撕开,伸手进去掏出里面的羽毛,撒得满处都是。她用刀捅穿了毛毯。梳妆台上放着菲利普母亲的一些相片,镜框被砸碎了,破玻璃仍在颤动。菲利普走进厨房,只见玻璃杯、布丁盆、盘子和碟子等凡是可以砸碎的东西都被砸碎了。

这种景象令菲利普瞠目结舌。米尔德丽德没有留下片言只字,只留下这片毁损破坏的景象,以表示她的愤怒。菲利普可以想象出她干这一切时铁板着脸的样子。菲利普又回到起居室,环顾四周。他感到惊讶的是自己竟再也不感到愤怒了。他好奇地望着米尔德丽德扔在桌子上的菜刀和用来把煤敲碎的锤子。随后他的目光落在扔在壁炉里的那把断裂的切肉大餐刀上。米尔德丽德想必花了很长时间才能造成这样的破坏。劳森给他画的那幅肖像被米尔德丽德用刀在上面划了个“十”字,画面可怕地裂开了。他自己创作的画都被米尔德丽德撕成了碎片。所有的照片、马奈的奥林匹亚、安格尔的女奴以及腓力四世的画像都被米尔德丽德用锤子捣烂。桌布、窗帘和两张扶手椅都留下了深深的刀痕,破得不能用了。菲利普用作书桌的桌子上方,墙上挂着一条小小的波斯地毯,那是克朗肖生前赠送给他的。米尔德丽德素来讨厌这条地毯。

“如果那是一条地毯,就应该把它铺在地板上,”她说,“那东西又脏又臭,没有什么别的用处。”

那条地毯经常惹得米尔德丽德动怒,因为菲利普对她说,地毯里隐含着一个难以解开的谜语的谜底。米尔德丽德以为菲利普是在嘲弄她。她用刀在地毯上连划三下,想必费了不少气力。如今那条地毯破破烂烂地挂在墙上。菲利普有两三个蓝白相间的盘子,没有什么价值,不过都是他花很少几个钱陆续买回来的。他很喜欢这几个盘子,因为它们经常让他想起当时购买时的情景。可眼下满地都是它们的碎片。许多书籍的背面也被刀划了长长的口子。米尔德丽德还不厌其烦地从没有装订的法语书上撕下好几页。那些放在壁炉台上的小摆设都七零八落地扔在壁炉前的地面上。凡是能用刀子或锤子捣毁的东西都给捣毁了。

菲利普的全部财产总共也卖不到三十英镑,可是其中大部分东西已经伴随他多年。菲利普是个追求家庭乐趣的人,喜爱这些零星什物,因为它们都是他的财产。他只花了区区几个钱,便把这个家收拾得漂漂亮亮,富有特色,因此他一直为自己这个小小的家而感到自豪。这会儿,他神情绝望地倒在椅子里。他暗自问道,米尔德丽德怎么变得如此心狠手辣。忽然他心里一阵恐惧,一下子站了起来,跑进过道,那儿有一个他放衣服的小橱。他打开橱门,宽慰地舒了口气。米尔德丽德显然把小橱给忘了,里面的衣服一件也没动过。

他又回到起居室,察看了一下那混乱不堪的景象,不知如何是好。他没有心思动手整理东西。再说,屋里连一点吃的也没有,他饿了。他出去胡乱买了点东西充饥。从街上回来时,他头脑冷静了些。一想到那孩子,心里不禁感到一阵痛楚。他不知道那孩子会不会想念他,刚开始的时候,她也许会想他的,但是一个星期之后,就会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他暗自庆幸,自己总算摆脱了米尔德丽德的纠缠。想起米尔德丽德,他心中已不感到愤怒,只有一种极为强烈的厌倦感。

“上帝啊,但愿我再也不要见到她了”菲利普大声说。

眼下,唯一的办法就是搬出这套房间。他决定第二天上午就通知女房东说他不租这套房间了。他没有条件把损坏的东西修好,况且,手里余下的钱很少,必须找个租金低廉的房间。他很高兴离开这个住处。昂贵的租金早就令他发愁,而且,如今这儿将始终留下对米尔德丽德的回忆。菲利普心里一有了这种打算,在付诸行动前,他总是迫不及待,无法定下心来。于是第二天下午,他请来一个经营旧家具生意的商人。这个商人出价三英镑,买下了菲利普所有那些被毁坏的和未被毁坏的家具什物。两天后,菲利普搬进了医院对面的一幢房屋。他刚在医学院读书时,就在这儿住过。女房东是个正正经经的女人。菲利普在顶楼租了一个卧室,女房东只要他每星期付六先令的租金。房间又小又破旧,窗户朝着房屋背后的院子。现在除了几件衣服和一箱书籍以外,他什么都没有了。他对自己能住上这间租金如此低廉的卧室,心里还是很高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