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了进来,一路上赌神罚咒,叫人听着寒心;我正要把哈里顿往碗橱里塞,就在这当儿,给他撞见了。哈里顿一听说爸爸来了,就吓得没命;这不怪他胆小,因为他爸爸不是像一头野兽般狠命地疼他,就是像一个疯子般狠命折磨他;在疼他的当儿很可能会被挤得半死,被吻得回不过气来;碰上另一种情况,又大有可能给扔进火炉里,给撞在墙壁上。所以不管我把他藏在什么地方,这可怜的小东西都不敢动弹一下。
“好,这一回总算给我捉住啦”亨德莱嚷道,一把抓住了我脖子上的皮肤,就像抓住一条狗似的往后一拉。“凭着天堂和地狱起誓,你们已经私下赌咒要谋杀这个孩子现在我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孩子为什么老是不在我跟前。可是凭着魔鬼帮忙,我要叫你吞下这把切肉刀,纳莉你不用笑,我刚才把坎纳斯两脚朝天倒栽在黑马沼里呢。杀两条命跟杀一条命还不是一回事儿我就要把你们这批人宰了几个才好,要不,我心里就不好过”
“可是我不喜欢这把切肉刀,亨德莱先生,”我回答道,“这刀子已经切过熏青鱼了。我宁愿给一枪打死,要是你没有意见的话。”
“你宁愿给打进地狱”他说道;“谅你也逃不了。英国的法律总不能不许一个人把他的家治理得像个样儿,我的家可是闹得乌烟瘴气。把嘴张开来。”
他手握着刀子,把刀尖插进我的牙缝。可是我从来不怎么怕他的胡闹。我吐出一口唾沫,说是这味道太不好受了;我无论如何也不愿把它吞下去。
“啊,”他说道,放松了我,“我看出来了,这个短命的死小鬼原来不是哈里顿。我请你原谅,纳莉。如果是他的话,那就该活活的剥他的皮为什么他不奔出来迎接我,还要尖声直叫,倒好像我是个妖怪没良心的小畜生,过来我要教训教训你,怎敢欺瞒一个好心肠的、受蒙蔽的老子喂,你看,要是把这孩子的耳朵尖剪了,他会不会好看些一只狗剪了耳朵尖就凶得多,而我就喜欢凶狠的东西给我弄一把剪刀来那又凶狠、又光洁的东西再说,他妈的这也真是太够呛了,偏偏把一对耳朵当作什么似的,真是见他妈的鬼咱们就是不长耳朵也尽够做一头驴子了。嘘,孩子,嘘,别做声得啦,这是我的乖心肝儿呀别闹了,擦干你的眼睛吧这才乖呢;亲个嘴。什么宝宝不肯吗亲个嘴,哈里顿你这不得好死的,亲个嘴天哪,倒像我愿意养育这个野小鬼似的我不把这个婊子养的脖子折断了,我就不做人”
可怜的哈里顿在他父亲的怀里没命的乱叫乱踢,后来他老子把他抱上楼去、把他高高举在栏杆外边,这时候,他叫得加倍的急了。我一边叫喊他要把孩子吓疯了,一边奔上去救他。
等我奔到那儿时,亨德莱却从栏杆边探身出来倾听楼下的什么声响,他手里还托着什么东西,他差不多已忘了。
“是谁”他问,听得了有人走近楼梯脚边。
我也探身出来,好打个手势,招呼希克厉我听出是他的脚步声不要走过来。我的眼睛才只离开哈里顿,那孩子猛的一纵身,就从那心不在焉的掌握中挣脱出来,跌下楼去了。
几乎连一阵恐怖的感觉还来不及涌上心头,我们已看到这小东西得救了。就在这千钧一发的当儿,希克厉来到了楼梯下,出于本能的冲动,他伸手去接住了那掉下来的孩子,把他放到地上站好,于是抬起头来看是谁闹出这样的事。
一个守财奴把一张中奖的彩票让给人家,得了五个先令,到第二天发觉这一下无异送掉五千个金镑,也不能比那会儿希克厉的那张脸表现出更加发呆的神气了,因为他抬头一看,上面站的正是欧肖。那一副表情比说话都更清楚地显示出内心最强烈的痛苦他竟给仇人做了工具来破坏自己的复仇。要是天黑的话,我敢说,为了挽救自己的大错,他会把哈里顿的脑壳在梯阶上敲个粉碎。可是我们都当场看到孩子得救了。
紧接着,我冲到楼下,把我那宝贝孩子紧抱在胸口。亨德莱却从容得多地走下楼来。他酒醒了,心里也感到内疚。
“这是你的错,爱伦,”他说,“你该把他藏起来,不让我看到。你该把他从我这里抱开去他有什么地方受伤了吗”
“受伤”我忿怒地嚷道。“他即使没摔死,也会变作个白痴唉,他的妈妈怎么不从坟墓里升起来,看看你是怎样对待这孩子的呀你比邪教徒还不如用这种手段对待自己的亲骨肉”
他想去抚摸那孩子;孩子伏在我怀里还在抽抽噎噎地哭着,差不多把他所受的惊吓忘却了,谁知他爸爸的手指一触到他,他又哇的哭起来,叫得比方才更厉害了,同时拚命挣扎,好像要惊风的样子。
“你别管他吧”我接着说道。“他恨你他们全都恨你那可是一点儿不假的事你的家庭多么美满哪,你做人做得真好哪”
“往后还有得好呢,纳莉,”那堕落的人笑了起来,心肠又硬起来了。“眼前,你且抱着他走吧。还有你,听着,希克厉;你也给我走开,别让我看到听到今晚我不来要你的命;除非也许我一把火烧了这宅子不过这还得看我高兴不高兴呢。”
说着,他从橱柜里拿出一小瓶白兰地,倒了些在酒杯里。
“不,你不能再喝了”我恳求道。“亨德莱先生,你听听人家的警告吧。你也顾怜顾怜这个不幸的孩子吧,就算你一点不爱惜你自己”
“随便哪一个来看顾这孩子,都比我强,”他回答道。
“顾怜顾怜你自个儿的灵魂吧”我说,想把酒杯从他手里夺下来。
“我才不呢恰恰相反,我再高兴不过的就是把灵魂送到地狱去,也算是给造物主的惩罚,”这个亵渎神明的人嚷道。“为灵魂甘心给打入地狱干杯”
他喝干了烈酒,不耐烦地挥手叫我们走;命令的结尾是一连串可怕的诅咒,我都不愿意再把它讲一遍、再记得它。
“可惜,尽喝酒也送不了他自己的命,”希克厉说。门关上之后,像回响似地他咕噜了一串诅咒,算是回敬。“他是在拚命拆自己的台,可是他的体格却硬是顶住了。坎纳斯先生说,他愿意拿他的母马打赌,在这吉牟屯一带,他的寿命比谁都长,等他跨进坟墓,一定是个白发苍苍的老罪徒了除非他碰巧遭到了什么意外的事。”
我走进厨房,坐下来,低低哼着,哄我的小羔羊儿入睡。希克厉呢,我还道他到谷仓那边去了;到后来才发觉原来他只是走到高背椅后面便打住,倒在靠墙的一条长椅上,避开了火光,不吭一声。
我把哈里顿放在膝上摇着,哼着一支歌儿,是这样开头的:
e夜深了呀,娃娃们哭哀哀呀,e
e坟里的亲妈妈听得了呀1e
e1这是丹麦民谣鬼魂的警告中的两行,司各特曾译成苏格兰语,纳莉所哼,与译诗稍有出入。e
正在这时候,卡茜小姐把头探进来了。方才她躲在自个儿的房里留神听着外面的闹声,这会儿悄悄问道:
“只你一个人吗,纳莉”
“只我一个人,小姐,”我回答。
她走了进来,向火炉边靠近。我还以为她有什么话要说,便抬头望着;只见她脸上的神色好像很焦虑不安似的。她的嘴唇半张着,像是有话要说的样子,她还吸了一口气呢;可是却化作一声叹息溜了出来,并没半句话。
我把歌儿哼下去,她下午的行为我还没忘了呢。
“希克厉在哪儿”她打断了我的歌儿问道。
“在马房里干他的活儿,”我回答。
他并不纠正我,也许他已经瞌睡了吧。
接着又沉默了好一阵子。我看见有一两滴泪珠从卡瑟琳的脸蛋上滚到石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