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为每样东西在暗地里喝一声好,于是我记起在从前,一切都收拾整齐之后,老欧肖总会走进来夸我是个好姑娘,拿一个先令塞进我手里,算是圣诞节的礼。从这个我又想到他对希克厉的宠爱来,想到他老是担心,只怕他死了之后再没人照顾那孩子了;这样我自然又不免想到那可怜的孩子眼前的处境了。我本来在唱歌,唱着唱着,我忽然要哭起来了。不过我随即想到,为他洒泪,还不如想办法帮他减轻些他所受的委屈来得有意义呢。
我就站起身来,到院子里去找他。果然,他就在不多远的地方。我看见他正在马房里给一头新来的小马刷平它那身光洁的毛头,又在喂别的牲口,这原是他的日常工作。
“快些儿,希克厉”我说道;“厨房里可舒服呢,约瑟夫又正在楼上。快些儿,趁卡茜小姐出来之前,让我替你打扮得整整齐齐,你们两个可以坐在一块儿,整个炉火归你们俩受用,你们畅畅快快地谈心,直到上床睡觉的时候。”
他只管干他的活儿,连头都不朝我转一下。
“来吧你来不来呀”我把话说下去道。“我给你们每人留着一小块蛋糕,差不多够吃了;你总得要半小时的打扮呢。”
我等了他五分钟也没得到他的回话,就舍下他走了。
卡瑟琳跟她的哥哥嫂嫂一起吃晚饭。约瑟夫跟我一起吃了一顿不愉快的饭,点缀着他那方面的训斥和我这方面的毫不相让。他的一份糕饼和干酪都留在桌子上,让半夜里仙人来享受。他这摸摸那摸摸地干到九点钟,于是一言不发、板着脸儿、迈着大步回房去了。
卡茜睡得很迟,为了招待她的新朋友,她有数不清的事儿要吩咐呢。她到厨房里来了一次,找她的老朋友谈天;可是他已经走了,她只问了一声他到底怎么啦,便又回到客室里去了。
第二天早晨,他一早就起身;这一天是节日,他却带着一肚子坏脾气独个儿到原野去;直到一家人都上教堂里去了,他才回来。空空的肚子,沉甸甸的心事,似乎叫他的火气退了些。他在我跟前转了一阵之后,突然鼓足勇气,这样宣布道:
“纳莉,把我收拾得像样些,我要学好了。”
“正是时候了,希克厉,”我说道;“你呀,已经伤了卡瑟琳的心啦。她真后悔她回家来,我敢这么说看样子你像是在妒忌她,只因为人家理会她,就不理会你。”
“妒忌”卡瑟琳,这观念他可没法理解,但是什么叫伤了她的心,这回事他是很明白的。
“她说过她伤了心吗”他盘问道,很认真的样子。
“她哭了,当我告诉她,今天早晨你又不知到哪儿去了。”
“好吧,我是昨晚上哭的,”他回答道,“而我比她更有哭的理由呢。”
“不错,你有理由带着你那颗骄傲的心和一个空肚子上床睡觉去,”我说道,“骄傲的人替自己带来烦恼和痛苦。你昨天无缘无故地闹别扭,假使你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的话,那听着,等她回来的时候,你得向她赔个不是。你得上前去跟她亲个吻,就这么说该怎么说你一定最清楚不过,只是要说得亲亲热热的;不要看到她穿上了漂亮的衣裳,就当作她已变成了个陌生人。这会儿我要做饭去了,不过我还是可以抽工夫来替你收拾,包管叫埃德加林敦跟你一比,成了个洋娃娃其实他也真像。你年纪比他小,可是我敢担保,你长得比他高,有他两个肩膀阔。你一眨眼就能把他打倒了。你觉得你有这本领吗”
希克厉的脸儿亮了一下,可是随即又笼罩上一层乌云,他叹了口气。
“可是,纳莉,就算我打倒他二十次也没用呀,他不会变得难看,我也不会变得好看起来呀。我恨不得也有淡淡的头发、白白的皮肤,穿着好衣裳,又懂那一套礼节,而且就像他那样,将来会有很多的钱。”
“还要碰一碰就直叫妈妈,”我接过来说道,“只要村里的孩子向你扬一扬拳头,就吓得直发抖;老天下一阵骤雨就在家里待一整天。噢,希克厉,你这话真泄气来照照镜子,我要叫你看到你应该希望的是什么。你看到了吗,那横在鼻梁上面的两道皱纹还有,那两条浓浓的眉毛人家是往上拱起的,你可是在中间往下陷;还有,那一对深深地嵌在里面的黑小鬼从不曾看到它们痛痛快快地把窗子打开过,却总是悄悄地在里面一闪一闪地溜来溜去,像是魔鬼的探子。你希望把这些阴沉沉的皱纹除掉吧,学会坦率地抬起你的眼皮吧;让一对小魔鬼变成信任的、纯洁的小天使吧,一点也不懂得疑神疑鬼;如果不能断定对方是仇敌,就把他看成朋友吧。别学恶狗的那种神气,明知道它挨这几下踢一点都不冤枉,可是因为自己吃了亏,不但恨那踢它的人,而且对整个世界都怀恨在心了。”
“换句话说,我得希望能长着埃德加林敦的那双蓝蓝的大眼睛和他的光滑的额头,”他回答道,“我是希望的,可是有什么用呢”
“只要心地好,相貌自然会变得好,我的孩子,”我接下去说,“哪怕你是个道道地地的黑鬼。心地不好,就算你长着最漂亮的面孔,也会变得比丑还要糟得啦,现在脸也洗了,头也梳了,脾气也发过了告诉我,你可觉得自个儿很漂亮吗对你说吧,我就这么想呢。说你是一个身份不明的王子也并不过分,谁知道你的爸爸不是中国的皇帝,你的妈妈不是印度的女王呢他们每个人一星期的收入,就可以把呼啸山庄连同画眉田庄一起买下来啊。你是给坏心眼儿的水手拐到英国来的呀。要是换了我,我可要把自己的出身往高处想;我想到了我本是谁的时候,我还怕没有勇气和尊严来对付那个小小的庄稼汉的压迫吗”
我就这么唠叨个没完,希克厉的眉心慢慢儿解开了,神情变得很高兴了。正在这个时候,只听得辚辚的车声从路那边传过来,进入了院子。那一阵车声把我们的谈话打断了。他奔到了窗边,我赶到门口,正好看见林敦兄妹俩从家庭马车里跨下来,都是大衣皮袄裹得紧紧的;欧肖一家人从马背上跳下来冬天里,他们多半骑着马儿上礼拜堂。卡瑟琳一手拉一个孩子,把他们带进宅子,安排他们坐在壁炉前。一会儿,那两张白白的脸儿泛起了红意。
我怂恿我的伙伴赶快出去,让大家瞧瞧他开眼开眉的样子,他高高兴兴地听从了我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