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2 / 2)

“他家准备的茶点不会把人噎着吧”

莫迪小姐冷不丁冒出这么一句。她嘴角上现出了两道深深的纹路。她坐在我身边,把咖啡杯稳稳当当地搁在膝盖上,一直缄默不语。自从她们不再把汤姆鲁宾逊的妻子当作话题,我就已经摸不着头绪了,不知道她们在说些什么,只是自得其乐地想着芬奇庄园和那条河。看来亚历山德拉姑姑说反了:她们的正式聚会让人全身血液凝固,闲聊部分也非常沉闷无聊。

“莫迪,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梅里威瑟太太说。

“你肯定知道。”莫迪小姐冷冷地回了一句。

她没再多说一个字。莫迪小姐愤怒的时候,说起话来一语千金,冷若冰霜。此时此刻,她被深深地激怒了,灰色的眼睛和她的声音一样冰冷。梅里威瑟太太面色绯红,飞快地扫了我一眼,就把视线转移到了别处。隔着她,我看不到法罗太太是何种表情。

亚历山德拉姑姑从桌边站起身来,动作麻利地给大家传递点心,又巧妙地把梅里威瑟太太和盖茨太太引入一个轻松的话题。等把帕金斯太太也拉进来让她们三人谈得兴味十足之后,亚历山德拉姑姑就撤了出来。她向莫迪小姐投去了充满感激的一瞥,这让我对女人世界大为惊奇。莫迪小姐和亚历山德拉姑姑之间的关系从来就算不上亲密,可是刚才姑姑却在向她默默地表示感谢。这是为什么呢我摸不着头脑。不过,看到亚历山德拉姑姑也能被友情打动,也能对别人的帮助心怀感激,我心里不由得很高兴。毫无疑问,我很快就得进入她们那个世界从表面上来看,这个世界只是一群散发着脂粉香气的女士,坐在摇椅里慢慢摇晃,轻轻挥动着扇子,细斟慢饮地喝着冰水。

不过,我还是在父亲的世界里感觉更自在。像赫克泰特先生这样的人,从来不会故意拿一些幼稚的问题让小孩子落入圈套,然后再当作笑料取笑一番;就连杰姆也不会那么刁钻刻薄,除非你说的话确实蠢透了。女士们似乎对男人有一种隐隐的畏惧,好像很不愿意毫无保留地对他们大加赞扬。可我对他们感觉很好。不管他们怎么骂骂咧咧,怎么狂饮无度,怎么沉迷于赌博,怎么大嚼烟草,也不管他们多么不讨喜,他们身上总有一种东西让我出于本能地喜欢因为他们不是

“伪君子,帕金斯太太,他们是天生的伪君子。”梅里威瑟太太说,“至少咱们南方人没有背着这么一个罪名。北方佬给了他们自由,可是也没见北方佬跟他们同桌进餐啊。我们至少不会假惺惺地说,你们跟我们是一样的人,不过还是请你们离得远远的吧。在我们南方,我们只会说,你们过你们的日子,我们过我们的日子,彼此不相干。我看那个女人,那位罗斯福夫人,肯定是疯了竟然跑到伯明翰,要和他们同坐一席,简直是彻底昏了头。如果我是伯明翰的市长,我就”

还好,我们俩谁也不是伯明翰的市长,不过我倒真心希望自己有朝一日能成为亚拉巴马州的州长,这样我就能发布一个十万火急的命令,当即释放汤姆鲁宾逊,让传道会里的人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几天前,卡波妮正在跟雷切尔小姐家的厨娘说汤姆对自己的处境有多么绝望,我恰好走进厨房,卡波妮看见我进来也没停下。她说,阿迪克斯也没有办法让汤姆在监狱里过得好受一点儿。汤姆被押送到监狱之前,对阿迪克斯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再见了,芬奇先生。现在您什么也做不了了,再尽力也没用。”卡波妮说,阿迪克斯告诉过她,汤姆在入狱那天就放弃了一切希望。她说,阿迪克斯向汤姆百般解释,让他努力振作起来,千万不要绝望,因为阿迪克斯一直在竭尽全力让他获得自由。雷切尔小姐家的厨娘问卡波妮,阿迪克斯干吗不给他个准话儿,说他一定能出来,也就是说说而已这也许能让汤姆心里感到莫大的安慰。卡波妮说:“听你说这话就知道你不熟悉法律。在一个律师家庭里,你学到的第一点就是,凡事无定论。芬奇先生在没有十分把握之前,不能那样随便乱说。”

前门砰的一声撞上了,紧接着走廊里传来了阿迪克斯的脚步声。我脑子里立刻闪现出一个问题:现在是几点了感觉离他回家的时间还早得很呢,况且每逢传道会的活动日,他通常都在镇上待到天黑才回来。

他在门口停了下来,手里拿着帽子,脸色煞白。

“对不起,女士们,”他说,“你们接着聚会吧,别管我。亚历山德拉,你能到厨房来一下吗我想借用一下卡波妮。”

他没有从餐厅穿过去,而是顺着通往后门的过道绕了一圈,从后门进了厨房。亚历山德拉姑姑和我刚在那里跟他会合,餐厅的门忽地打开了,进来的是莫迪小姐。卡波妮也正从椅子里站起身。

“卡波妮,”阿迪克斯说,“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到海伦鲁宾逊家去一趟”

“出什么事儿了”亚历山德拉姑姑问道。她被我父亲脸上的表情吓坏了。

“汤姆死了。”

亚历山德拉姑姑一下子捂住了嘴。

“是被人开枪打死的。”阿迪克斯说,“他想逃跑。那是在放风时间。据说他突然发了疯一样,狂喊乱叫着冲到栅栏跟前,拼命往上爬。就当着他们的面”

“难道他们没有去阻止吗难道他们不能发出警告吗”亚历山德拉姑姑的声音在颤抖。

“噢,他们阻止了。看守的警卫命令他停下来。他们先往天上开了几枪,然后才朝汤姆射击。在他就要翻过栅栏的时候,子弹打中了他。据说他动作非常快,如果他两条胳膊都是好的,估计就逃跑成功了。他身上有十七处弹孔。他们根本没必要开那么多枪。卡波妮,我想让你跟我一起去,帮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海伦。”

“好的,先生。”卡波妮喃喃地说着,手在围裙上笨拙地乱摸一气。莫迪小姐走过去帮她解开了围裙。

“他们也是忍无可忍了,阿迪克斯。”亚历山德拉姑姑说。

“这要看你是怎么看待这件事情了。”他说,“一个黑人,在两百个囚犯中间,算得了什么呢在他们眼里,他不是汤姆,而是一个要逃跑的犯人。”

阿迪克斯靠在冰箱上,把眼镜推上去,揉了揉双眼。“我们本来有很大的可能性反败为胜,”他说,“我把想法告诉过他,可是除了跟他说我们胜诉的机会很大,我也不能再说什么了。我猜汤姆大概是厌倦了,不想再等白人为他争取机会,宁愿自己冒险采取行动。你准备好了吗,卡波妮”

“好了,芬奇先生。”

“咱们走吧。”

亚历山德拉姑姑跌坐在卡波妮刚才坐过的椅子里,双手捧着脸。她一动不动,没有发出一丝声息,我简直都怀疑她是不是晕过去了。我听见莫迪小姐正在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就像是刚刚爬过楼梯,而餐厅里的女士们一片欢声笑语,聊得正起劲儿。

我以为亚历山德拉姑姑在抽泣,可是当她把手从脸上拿开,我才发现她并没有哭。她看上去憔悴不堪,说起话来,声音也干巴巴的。

“莫迪,我不能说我赞成他所做的一切,可他是我的哥哥。我只想知道,这件事情什么时候能有个了结。”她微微提高了声音,“他被折腾得都快散架了。虽然表面上看不太出来,可是我知道他真的都快散架了。我见过他有时候他们还想要他怎么样呢莫迪,他们还想怎么样呢”

“谁想要怎么样,亚历山德拉”莫迪小姐问。

“我是说这个镇上的人。他们自己不敢做的事情,巴不得有人去赴汤蹈火这样他们连一分钱也不会损失。他们巴不得有人不惜作践自己的身体,把他们不敢做的事情扛起来,他们”

“别说了,她们会听见的。”莫迪小姐说,“亚历山德拉,你有没有这样想过不管梅科姆人知不知道,我们对他的敬意是一个人在这个世界上能得到的最崇高的敬意。我们坚信他是在伸张正义。事情就这么简单。”

“谁”亚历山德拉姑姑怎么也不会想到,此时她在重复她十二岁的侄子曾经问过的问题。

“在我们这个镇上,还是有那么几个人,主张平等原则不仅仅适用于白人;还是有那么几个人,认为公平审判应该适用于每一个人,而不只是我们自己;还是有那么几个人心怀谦卑,在看到黑人的时候,会想到没有上帝的慈悲就没有他们自己。”莫迪小姐又恢复了干脆爽利的语调,“他们在这个镇子上,算是有背景的人。就是他们这些人。”

如果我留心听的话,本可以给杰姆对于“背景”的定义再加上一条注解,可我当时浑身发抖,怎么也控制不住。我亲眼见过恩费尔德监狱农场,阿迪克斯还指给我看了囚犯们放风的场地,大概有一个橄榄球场那么大。

“别发抖了。”莫迪小姐命令道,我竟然真的一下子停住了。“站起来,亚历山德拉,我们已经出来太长时间了。”

亚历山德拉姑姑站起身,把臀部周围的鲸骨裙撑抚弄平整,又从腰带上取下手帕擦擦鼻子,然后轻轻拍了拍头发,问:“能看出来吗”

“一点儿都看不出来。”莫迪小姐说,“琼露易丝,你也一起进去吗”

“是的,小姐。”

“那我们就一起加入女士们的行列啦。”她的声音带着一丝冷酷。

莫迪小姐一打开通往餐厅的门,里面的声音顿时膨胀了起来,扑向我们。亚历山德拉姑姑走在我前面,我发现她进门的时候高高昂起了头。

“哦,帕金斯太太,”她招呼道,“您需要添点儿咖啡了吧,让我来。”

“卡波妮有事儿要出去一会儿。”莫迪小姐说,“格蕾丝,我帮你拿几个悬钩子果蛋挞吧。你听说我那个堂兄的事儿了吗就是那个喜欢钓鱼的堂兄”

她们在餐厅里四处周旋,照应着那群有说有笑的女士,又是倒咖啡,又是递点心,好像她们唯一的烦恼就是卡波妮临时出门,家务上少了个人手,暂时有些手忙脚乱。

餐厅里又响起了嗡嗡的轻声细语。“是啊,帕金斯太太,那位j格兰姆斯埃弗里特牧师真是个受苦受难的圣徒啊,他需要结婚,于是他们就跑到每个星期六下午都去美容院没过多久太阳就落山了。他上床去睡觉鸡,一笼子病鸡。弗雷德说一切都是由此而起的。弗雷德还说”

亚历山德拉姑姑从房间那头望着我,面露微笑。她看了看桌上装小甜饼的托盘,朝我抬了抬下巴。我心领神会,小心地端起托盘,走到梅里威瑟太太身边,拿出我最恭敬的待客礼节,问她想不想要几块。不管怎么说,如果姑姑能在这种时刻保持淑女风范,那我也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