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2)

“我希望鲍勃尤厄尔别再嚼烟草了。”关于此事,阿迪克斯只说了这么一句话。

据斯蒂芬妮小姐所言,阿迪克斯当时正要离开邮局,迎面走来了尤厄尔先生。这位尤厄尔先生对他恶语相加,往他脸上吐唾沫,还扬言要杀了他。斯蒂芬妮小姐已经不厌其烦地说了两遍,说她自己就在现场,亲眼目睹了全过程那时候她刚好从“五分丛林”连锁超市出来,路过邮局,这些全是真的。她说阿迪克斯连眼睛都没眨一下,只是掏出手帕擦了擦脸,站在那里任由尤厄尔先生破口大骂。骂得难听至极,打死她也不会重复。尤厄尔先生是个老兵,参加过一场不知名的战役,再加上阿迪克斯表现得那么淡定,把他刺激得越发嚣张。他追问道:“你这个同情黑鬼的杂种,你就这么高傲,不屑于打架吗”阿迪克斯答道:“不是,是因为年纪太大了。”说完,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继续不紧不慢地往前走。斯蒂芬妮小姐评价说,你不得不佩服阿迪克斯芬奇,有时候他真会冷幽默。

我和杰姆并不觉得多么有趣。

“不管怎样,”我说,“他曾经是县里有名的神枪手。他可以”

“斯库特,你知道他不会带枪的。他甚至都没有枪”杰姆说,“你知道吧,那天夜里,他守在监狱门前的时候身上都没带枪。他告诉过我,带枪就等于邀请别人来射你。”

“这回情况不同,”我说,“我们可以要他借一支来。”

我们表达了自己的想法,他只回了四个字:“胡说八道。”

迪尔有自己的独到见解,他说,对阿迪克斯要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不管怎么说,如果尤厄尔先生杀死了他,我和杰姆就会饿死,除非全权交给亚历山德拉姑姑抚养,而且我们都很清楚,她会做的第一件事儿就是解雇卡波妮,等不到阿迪克斯在地下安息她就会这么干。杰姆说,也许我来一场哭闹会管用,因为我年龄小,又是个女孩子。这一招也落空了。

不过,阿迪克斯还是注意到我们老是在家附近没精打采地四处转悠,吃饭没胃口,对平时喜欢做的事情也提不起兴趣,他由此而知我们心里的恐惧有多深。一天晚上,他用一本新的橄榄球杂志来吸引杰姆。他见杰姆翻了几下就扔在一边,便问道:“儿子,你有什么烦心事儿吗”

杰姆直截了当地说:“尤厄尔先生。”

“发生了什么事儿”

“什么也没发生。我们在为你担惊受怕,觉得你应该对他采取点儿措施。”

阿迪克斯苦笑了一下。“采取什么措施跟他签一份和平契约”

“当一个人说要报复你,感觉他会说到做到。”

“他说这话确实是当真的。”阿迪克斯说,“杰姆,你试试看,能不能站在鲍勃尤厄尔的角度思考问题。我在庭审过程中摧毁了他仅存的最后一点信誉如果说他还有那么点儿信誉的话。人受到打击总得回敬一下吧,尤厄尔先生这类人尤其如此。所以说,他朝我脸上啐唾沫也罢,对我进行威胁恐吓也罢,如果能让马耶拉尤厄尔免遭一顿毒打,我承受这种侮辱也心甘情愿。他总得找人出口气,我宁愿他的发泄对象是我,而不是他那一屋子孩子。你能理解吗”

杰姆点点头。

亚历山德拉姑姑走进来的时候,恰好听见阿迪克斯在说:“我们不用害怕鲍勃尤厄尔,那天早上他已经发泄完了。”

“阿迪克斯,我可不这么肯定。”她说,“他那种人,为了解气,什么都干得出来。你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

“妹妹,尤厄尔到底能把我怎么样呢”

“暗地里搞点儿鬼把戏呗,”亚历山德拉姑姑说,“你就等着瞧吧。”

“在梅科姆,搞鬼把戏可不那么容易。”阿迪克斯一语作答。

从那以后,我们就不怎么害怕了。暑假在一天天过去,我们得抓紧时间玩个痛快。阿迪克斯让我们尽管放心,他说,在上级法院复审这个案子之前,汤姆鲁宾逊会安然无恙,而且他很有可能被无罪释放,至少他的案子还有获得重新审理的机会。汤姆被关押在切斯特县的恩费尔德监狱农场上,离我们这儿有七十英里。我问阿迪克斯,汤姆的妻子和孩子能不能获准去看望他,阿迪克斯说不能。

一天晚上,我又提出一个问题:“如果他上诉失败,会怎么样呢”

“那他就得上电椅了,”阿迪克斯说,“除非州长给他减刑。现在还不到担心的时候,斯库特,我们还有很大机会。”

杰姆正懒洋洋地躺在沙发上看一本大众机械。闻听此言,他抬起头来说:“这不公平。就算他犯了罪,可并没有杀人啊。他没有夺去任何人的性命。”

“你要知道,在亚拉巴马州,强奸是死罪一条。”阿迪克斯说。

“没错,可陪审团也没必要非得判他死刑啊如果他们硬要定罪,可以判他二十年嘛。”

“杰姆,”阿迪克斯说,“你要考虑到汤姆鲁宾逊是个黑人。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里,像这样的案子,没有哪个陪审团会说:我们认为你有罪,但并不很严重。结果要么是宣告无罪释放,要么就是死刑。”

杰姆一个劲儿摇头。“我知道这不公平,可又想不明白错在哪里也许强奸罪不应该定为死罪”

阿迪克斯把手里的报纸丢到椅子旁边。他说,他对强奸法并无异议,但是,在只有间接证据的情况下,控方要求对被告判处死刑,陪审团也做出了相应的判决,这才是让他甚为忧虑的。他扫了我一眼,发现我也在听,就用更简单易懂的话对我们说:“我的意思是,在认定一个人犯有谋杀罪之前,应该找到一两个目击证人。必须有人做证说,是的,我当时在场,亲眼看见他扣动了扳机。”

“可是,在只有间接证据的情况下,仍有很多人被吊死绞死了。”杰姆说。

“我知道,而且他们中间很多人可能是罪有应得不过,如果没有目击证人,就免除不了疑问,有时候人们的疑问只是隐隐约约,若有若无。法律上称之为合理怀疑,我倒认为被告有权利用所谓的合理怀疑。不管事情有多么不可能,但终归存在着一种可能性,那就是他是清白无辜的。”

“这样一来,又回到陪审团的问题上了。我们应该废除陪审团。”杰姆的口气很坚决。

阿迪克斯极力克制着自己,可还是忍不住笑了。“你对我们太苛刻了,儿子。在我看来,也许有更好的办法。修改法律。改为只有法官有权判处死刑。”

“那就去蒙哥马利修改法律吧。”

“你不知道这有多么艰难。我有生之年是看不到法律被修改的那一天了,如果你能活到那时候,恐怕也是个老头了。”

这一席话显然不能让杰姆感到满意。“这样不行,先生。他们应该废除陪审团。汤姆根本没有犯罪,他们硬要给他加上罪名。”

“儿子,如果你是那个陪审团的一员,而且另外十一位成员也是跟你一样的男孩子,汤姆现在就已经是个自由人了。”阿迪克斯说,“到目前为止,你的生活中还没有什么会干扰你的推理过程。汤姆的陪审团成员,是十二个通情达理的普通人,可是你却能看到在他们和理性之间隔着一层东西。那天夜里,在监狱大门前,你也看见了同样的情形。那帮人最后之所以离开,也并不是因为理性占了上风,而是因为我们守在那里。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上,总有什么东西让人丧失理智即使他们努力想做到公平,结果还是事与愿违。在我们的法庭上,当对立双方是一个白人和一个黑人的时候,白人总是胜诉。这些事情很丑恶,可现实生活就是如此。”

“那还是不公平。”杰姆执拗地说,他用拳头轻轻捶打着膝盖,“绝对不能在只有那种证据的情况下给一个人定罪绝对不行。”

“按理说是不能,可他们就那么做了。随着年龄的增长,你还会看到更多这类情况。法庭本应是人们得到公平对待的地方,不论这个人是什么肤色,但陪审团包厢里一贯有人把个人恩怨夹带进去。等你再长大一些,你会发现每天都有白人欺骗黑人的事情发生,不过我要告诉你一句话,你一定要牢牢记住一个白人只要对黑人做了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不管他是什么人,不管他多么富有,也不管他出身多么高贵,这个白人就是人渣。”

阿迪克斯的语调很平静,所以他说到最后,那个词让我们的耳膜猛地一震。我抬起头,发现他脸上带着激愤的表情。“这个世界上最让我厌恶的事情,莫过于下等白人利用黑人的单纯无知欺骗他们。休要自欺欺人这些行为一天一天积累起来,我们早晚要为此付出代价。我希望不是你们这一代去偿还。”

杰姆挠了挠头。他的眼睛突然睁大了。“阿迪克斯,”他说,“为什么不让我们和莫迪小姐这样的人坐在陪审席上我们从来没见过梅科姆镇上的人充当陪审员都是住在林子里的那些人包揽。”

阿迪克斯向后一仰,靠在摇椅里。不知为什么,他听了杰姆的问话,似乎有点儿喜形于色。“我还一直在想,你什么时候会意识到这一点呢。”他说,“原因有很多。其中一个是,莫迪小姐不能担任陪审员,因为她是女人”

“你是说,在亚拉巴马州,女人不能”我腾地一下愤怒起来。

“是这样。我猜,这大概是为了保护脆弱的女同胞们,免得她们接触到肮脏下流的案件,比方说汤姆这个案子。另外呢,”阿迪克斯咧嘴一笑,“如果让女士们来担任陪审员,我怀疑案子永远都结不了她们会没完没了地打断别人,提出各种问题。”

我和杰姆哈哈大笑起来。要是莫迪小姐坐在陪审席上,肯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我想象着老杜博斯太太坐在轮椅里参加庭审的情景“约翰泰勒,别再敲了。我想问这个人几个问题。”也许我们的先辈这样规定是明智之举。

阿迪克斯说:“对于我们这样的人而言这是我们应负的一份责任。总的来说,我们就配得到这样的陪审团。首先,梅科姆的公民顽固得很,对担任陪审员不感兴趣;其次,他们也是有所畏惧。还有就是,他们”

“畏惧为什么呢”杰姆问。

“怎么说呢,如果咱们来打个比方,假设雷切尔小姐开车撞了莫迪小姐,由林克迪斯先生来决定赔偿的金额。作为一个店主,林克先生不想失去任何一位主顾,对不对于是他就对泰勒法官说,他不能担任陪审员,因为他不在店里的时候没有人帮他照应生意。这样一来,泰勒法官只好答应他的请求。有时候他是带着愤怒应允的。”

“他为什么觉得其中一个人不会再到他的店里买东西呢”我问。

杰姆说:“雷切尔小姐会,莫迪小姐不会。不过,陪审团的投票表决是保密的啊,阿迪克斯。”

我们的父亲嘿嘿一笑。“你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啊,儿子。按理说,陪审团的投票表决应该是保密的。可是,一个人在履行陪审员义务的时候,就得对某个案子拿定主意,并且表明自己的看法。人们不喜欢这么做。有时候搞得很不愉快。”

“汤姆的陪审团应该快些做出裁决。”杰姆咕哝着说。

阿迪克斯的手伸向装着怀表的衣袋。“是啊,他们拖了很长时间,”他说这话更像是在自言自语,“这是引起我思考的一件事儿,怎么说呢,这可能是一个隐隐约约的开端。陪审团足足花了好几个小时。如果裁决的结果是确定无疑的,他们通常只用几分钟就够了。可这次”他突然停下来看着我们,“你们可能想知道,他们中间有个人费了好大力气拖延了这个裁决一开始他还极力主张当庭无罪释放呢。”

“是谁”杰姆大为诧异。

阿迪克斯挤了挤眼睛。“这个我本来不该透露,不过还是告诉你们吧。他住在老塞勒姆,是你们的一个朋友”

“一个坎宁安家的人”杰姆叫了起来,“一个我没认出来里面有你在开玩笑吧。”他从眼角斜睨着阿迪克斯。

“是他们家的一个亲戚。当时,我没有把他从陪审团名单上画掉,完全是出于一种直觉。我本来可以划掉他的名字,但我没有。”

“天哪”杰姆无比虔敬地惊呼道,“他们一会儿想把他置于死地,一会儿又想让他无罪释放我永远也搞不懂这些人的心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