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2 / 2)

“在没有任何确切证据的情况下,这个人就被指控犯下了死罪,正在接受决定他生死的审判”

我捅了杰姆一下。“他讲了多久了”

“他刚刚把证据过了一遍,”杰姆压低声音说,“我们要赢啦,斯库特。我看怎么也不会输。他讲了大概五分钟,说得非常简单明了,就像我跟你解释一样。连你也能听明白。”

“吉尔莫先生”

“嘘他没什么新鲜的,还是老一套。别出声了。”

我们又朝楼下望去。阿迪克斯正讲得如行云流水一般,带着一种超然物外的态度,跟他口授信件的时候一样。他在陪审团面前慢慢地来回踱步,而那些陪审团成员似乎在全神贯注地倾听:他们仰着头,目光始终追随着阿迪克斯,眼睛里仿佛流露出欣赏的神情。我猜,这是因为阿迪克斯从不慷慨激昂地大吼大叫。

阿迪克斯停顿了一下,他接下来的举动可以说是异乎寻常他解下了怀表和表链,放在桌子上,说:“请求法庭允许”

泰勒法官点点头,阿迪克斯随即又做了一件对他来说史无前例的事情,从那以后我也再没见过,不管是在公开场合还是在私下里:他解开了马甲的纽扣,解开了领口,松开了领带,还脱下了外套。平日里,他总是穿得整整齐齐,一丝不苟,只有在上床睡觉之前才会宽衣,他现在这个样子在我们看来,无异于赤身裸体站在众人面前。我和杰姆交换了一个惊恐的眼神。

阿迪克斯把双手插进口袋,又走回陪审团面前。我看见他的金领扣、钢笔帽,还有铅笔头在灯光下闪烁着。

“先生们。”他刚一开口,我和杰姆就立刻交换了一下眼色。他这语调就像是呼唤了一声“斯库特”,没有了原来的刻板和单调,也没有了超然和淡漠。他在陪审团面前徐徐道来,就像是站在邮局旁边那个街角,和街坊邻居拉家常。

“先生们,”他说,“我会尽量简短一些,不过我还是想用剩下的时间提醒大家,判定这个案子并不难,不需要对复杂的事实进行严密的筛选和查证,但确实需要你们在消除一切合理的怀疑,百分之百确定之后再判定被告有罪。首先,这个案件根本就不该当庭审理。这个案子就像黑和白一样简单分明。

“控方拿不出一丝一毫的医学证据来证明汤姆鲁宾逊被指控的罪行确实发生过。恰恰相反,这个指控只是建立在控方两位证人的证词上,而他们所提供的证据,不但在交叉讯问过程中漏洞百出,而且遭到了被告的断然否认。被告清白无辜,有罪的是今天出庭的某个人。

“对于控方的主要证人,我除了满怀同情,别无其他,但我不能因为怜悯就允许她把一个人置于死地,而她费尽心机的目的,是摆脱自己的罪恶。

“先生们,我说罪恶,因为是罪恶促使她如此行事。她并没有犯罪,她只是触犯了我们这个社会里的一条根深蒂固的法则。这条法则非常严酷,不管是谁违反了,都注定会被当作异类驱逐出去。她是极度贫穷和无知的受害者,但我无法同情她,因为她是个白人。她明明知道自己是肆意妄为,可是她的欲望过于强烈,致使她明知故犯,执意要去触犯这条法则。她一意孤行,而且她后来做出的反应大家也都陆陆续续知道了。她的做法就像是个孩子的行为她试图掩盖自己的罪证。不过,在这个案件中,她并不是个把偷来的禁品悄悄藏起来的孩子,而是想对自己的受害人下死手万不得已的话,她必须处理掉那个人,必须让他从自己眼前、从这个世界上彻底消失。她必须消除自己的罪证。

“她的罪证是什么汤姆鲁宾逊,一个大活人。她必须把汤姆鲁宾逊处理掉。汤姆鲁宾逊每天都会让她想起自己的所作所为。她做了什么呢她勾引了一个黑人。

“她是个白人,竟然去勾引一个黑人。她的行为在我们这个社会里是令人难以启齿的她亲吻了一个黑人。不是一个黑人大叔,而是一个年轻力壮的黑人。在触犯这条社会法则之前,她满不在乎,可事后她一下子崩溃了。

“这件事让她父亲发现了,被告在陈述事实的时候也提到过这一点。她父亲做了什么,我们不得而知,不过,有一些间接证据表明,马耶拉尤厄尔曾经被一个几乎只用左手的人毒打了一顿。我们对尤厄尔先生采取的行动还是有所了解的:那是任何一个敬畏上帝、坚韧果敢、有尊严的白种男人在这种情况下都会采取的做法他通过宣誓提出指控,促使警方签发了逮捕令,而且毫无疑问,他是用左手签的名。现在,汤姆鲁宾逊就坐在你们面前,他宣誓的时候用的是他唯一好用的那只手他的右手。

“这个安静、体面、谦卑的黑人,纯粹是因为鲁莽,竟然对一个白种女人产生了同情,结果不得不和两名白人当庭对质。那两名证人在证人席上的言行举止你们都亲眼看见了,不需要我来提醒。除了梅科姆县的警长以外,控方的证人在诸位先生面前,在整个法庭面前,表现出一种目空一切的自信,自信他们的证词不会受到质疑,自信诸位先生会和他们持有同样的假设那是一种无耻的假设,认为所有黑人都撒谎,所有黑人在本质上都不道德,所有黑人在白人妇女面前都不规矩,这个假设和他们的精神品质息息相关。

“先生们,我们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假设本身就是一个谎言,一个和汤姆鲁宾逊的皮肤一样黑的谎言,一个根本用不着我向你们揭穿的谎言。你们都知道真相,真相就是:有些黑人撒谎,有些黑人不道德,有些黑人在女人面前不规矩不管是黑种女人还是白种女人。然而,这个真相适用于所有人类,而不仅仅是某个特定的人种。在这个法庭里,没有一个人从没撒过谎,没有一个人从没做过不道德的事情,也没有一个男人不曾对任何女人产生过欲望。”

阿迪克斯停顿了一下,掏出手帕,摘下眼镜擦了起来,这是我们目睹的又一个“第一次”:我们从没见过他冒汗他是那种脸上从来不出汗的人,可此时他那晒成棕褐色的脸上泛着油光。

“先生们,在我结束陈词之前,还想提一个话题。托马斯杰斐逊曾经说过,人人生而平等,北方佬和华盛顿行政首脑的贤内助最喜欢用这句话来攻击我们。在今年,也就是一九三五年,很有些人断章取义,随时随地都套用这句话,甚至形成了一种趋势。我能想到的最可笑的例子,是那些公共教育管理者,他们让愚笨懒惰的学生和聪明勤奋的学生一样升学,因为人人生而平等,教育者们还会郑重其事地告诉你,留级的孩子会产生强烈的自卑感。我们都知道,某些人灌输给我们的人人生而平等,实际上是个谬论事实上,有些人就是比别人聪明睿智,有些人就是比别人享有更多的机会,因为他们生来如此,有些男人比别的男人挣钱多,有些女士做的蛋糕比别的女士更胜一筹总而言之,有些人天生就比大多数普通人具有更高的天赋和才华。

“但是,在这个国家里,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一切人是生来平等的有一种人类社会机构,可以让乞丐和洛克菲勒家族的成员平起平坐,让愚人和爱因斯坦不分尊卑,让粗陋无知的人和大学校长分庭抗礼。先生们,这种机构,就是法庭可以是美国联邦政府的最高法庭,可以是最基层的地方治安法庭,也可以是你们眼下服务的这个尊贵而神圣的法庭。我们的法庭也有缺陷,任何社会机构都不例外,但是,在这个国家里,我们的法庭是伟大的平等主义者。在我们的法庭里,人人生而平等。

“我不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我并不坚信我们的法庭和我们的陪审制度完美无缺、公正无私它们对我来说,不是理想,而是活生生的工作状态。先生们,法庭不会比坐在我面前的任何一位陪审团成员更公正。法庭只能和它的陪审团一样完善,而陪审团只能和它的每一位成员一样完善。我对诸位先生充满信心,相信你们会用理性的眼光重新审查你们听到的证词,做出一个裁决,让被告和家人团聚。以上帝的名义,尽你们的职责吧。”

阿迪克斯的声音变得低沉起来,他从陪审团面前转身归位的时候又说了句什么,我没听清楚。他更像是对自己说的,而不是对着法庭。我捅了捅杰姆:“他说什么”

“以上帝的名义,相信他吧。我觉得他说的是这个。”

迪尔突然探身越过我,拽了拽杰姆。“瞧那边”

我们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过去,心突地一沉卡波妮正顺着中间的过道,径直朝阿迪克斯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