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突然有一天,就在杰姆刚刚开始记事的时候,人们开始谈论怪人拉德利,还有几个人亲眼看见过,可惜杰姆没赶上。他说阿迪克斯从不怎么提起拉德利家的情况,每次他问起来,阿迪克斯唯一的回答就是让他管好自己的事儿,让拉德利家的人管好他们的事儿,这是他们应有的权利。可是发生了那件事情之后,杰姆说阿迪克斯连连摇头,嘴里发出“嗯,嗯,嗯”的声音。
杰姆的大部分信息是从斯蒂芬妮克劳福德小姐口里听来的她是街坊邻居里有名的长舌妇,声称自己知道事情的全部。据斯蒂芬妮小姐说,当时那个怪人正坐在客厅里,从梅科姆论坛报上剪下一篇篇文章,好贴在自己的剪贴簿里。这时他的父亲走了进来。拉德利先生从怪人身边经过时,怪人竟然一剪刀捅进他父亲腿里,然后又拔出来,在自己的裤子上擦了擦,继续剪报纸。
拉德利太太尖叫着跑到街上,扯着嗓子大喊,说阿瑟要把他们全都杀了。可是等警长赶到的时候,却看到怪人还坐在客厅里,仍然在剪梅科姆论坛报。那时候他已经三十三岁了。
斯蒂芬妮小姐说,当时有人建议把怪人送到塔斯卡卢萨去疗养一段时间,老拉德利先生则表示他们家里的人谁也不会进精神病院。怪人并没有癫狂,他只是有时候紧张过度罢了。拉德利先生勉强做了让步,说可以把怪人关起来,但还是坚持不让他们对怪人进行任何起诉,因为他不是罪犯。警长不忍心把他和黑人一起关在监狱里,于是怪人就被关进了县政府大楼的地下室。
怪人从地下室搬回家里的情景,在杰姆的记忆里也是一片模糊。斯蒂芬妮小姐说,镇议会的一些人告诉拉德利先生,如果他不把怪人弄回家,让他继续待在潮湿发霉的地下室,他就会死掉。再说,县政府也不能永远这么乐善好施。
没人知道拉德利先生用了什么恐吓手段,让怪人从不露面。杰姆的猜测是,拉德利先生大部分时间用锁链把他拴在床上。阿迪克斯说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儿,要把一个人变成幽灵有的是办法。
我清楚地记得自己曾看见拉德利太太偶尔打开前门,走到门廊边上,给她种的几株美人蕉浇水。不过,我和杰姆每天都会看见拉德利先生往返于镇上。他是个瘦削的男人,皮肤粗糙,眼睛颜色黯淡,几乎透不出一丝光彩;他的颧骨很高,嘴巴宽大,上嘴唇薄,下嘴唇厚。斯蒂芬妮小姐说,他是个非常正直的人,把上帝的话语当作自己的唯一准则。我们对她的话深信不疑,因为拉德利先生的姿势一贯是笔管条直的。
他从来没和我们说过一句话。每当他从我们身边经过,我们就垂下脑袋,眼睛看着地面说:“早上好,先生。”他总是咳嗽一声,算是做了应答。拉德利先生的大儿子住在彭萨科拉,每逢圣诞节才回趟家,是我们见过的绝无仅有的几个进出过他家大门的人中的一个。人们说,从拉德利先生把阿瑟带回家的那天起,这座房子就没有一丝生气了。
但是有一天,阿迪克斯突然警告我们,如果我们胆敢在院子里发出一点儿吵闹声,他就让我们吃不了兜着走,他还让卡波妮在他不在家的时候负责监督我们。原因在于,拉德利先生快要死了。
他并没有一转眼就离开人世。他家房子两边的路口被锯木架挡住了,人行道上铺了一层稻草,行人车辆只能从后街通过。雷诺兹医生每次来探视,都把车停在我们家房前,然后走到拉德利家去。我和杰姆偷偷摸摸地在院子周围转悠了好几天。终于,锯木架被撤走了,我们站在前廊上,目送拉德利先生最后一次从我们家房前经过。
“上帝造出的最恶毒的人总算走了。”卡波妮喃喃自语道,脸上带着一副沉思默想的表情,往院子里啐了一口。我们向她投去惊奇的目光,因为她平日里很少评论白人的行为。
街坊邻居们本以为,等拉德利先生走了之后,怪人就会出来露面,可是不曾想,怪人的哥哥从彭萨科拉回到家中,接替了拉德利先生的位置。他和他父亲唯一的区别只有年龄。用杰姆的话来说,内森拉德利也是个“买棉花”的。可不管怎样,我们跟他打招呼,说“早上好”的时候,他会搭理我们一声。有时候我们看见他从镇上回来,手里还拿着本杂志。
关于拉德利家的故事,我们说得越多,迪尔就越好奇,抱着那根路灯柱子苦思冥想的时间也就越长。
“不知道他在屋里干什么,”他总是嘟嘟囔囔地说,“好像他刚才在门口探了一下头。”
杰姆说:“等到夜里黑咕隆咚的时候他会出来的,绝对没错。斯蒂芬妮小姐说,有一次她半夜醒来,发现他正透过玻璃窗直勾勾地盯着她还说他的脑袋活像个骷髅头,死死地看着她。迪尔,你难道从来没有在深更半夜被他惊醒过吗他走起路来就像这样”杰姆用脚在碎石子上沙沙地滑动,“你想想看,雷切尔小姐为什么一到晚上就把门关得紧紧的好多个早晨,我都在后院发现了他的脚印,有天晚上,我还听见他在挠后面的纱窗,阿迪克斯一出来他就溜走了。”
“他到底长什么样”迪尔问。
杰姆的描述听起来也算是合情合理:根据脚印推算,怪人身高约六英尺半;他生吃松鼠,还有他能逮得住的猫,所以他手上总是血迹斑斑如果你生吃动物的话,沾染上的血污就永远也洗不掉。他脸上有一道长长的锯齿状疤痕,牙齿又黄又烂,眼珠子鼓鼓地向外突出,一天到晚都在流口水。
“咱们想办法把他引出来吧,”迪尔说,“我想看看他长什么模样。”
我们的首次突袭之所以能够付诸行动,是因为迪尔用一本灰色幽灵和杰姆的两本汤姆斯威夫特对赌,赌他不敢越过拉德利家的大门。杰姆自打生下来还从来没有拒绝过任何挑战。
杰姆琢磨了三天。我觉得他热爱荣誉胜过自己的脑袋,因为迪尔轻而易举就把他搞定了。第一天,迪尔对他说:“你害怕了。”“我不害怕,只是不想冒犯别人。”杰姆反驳道。第二天迪尔又说:“你是个胆小鬼,都不敢把脚踏进前院。”杰姆说这完全是胡说八道,他上学的时候每天都从拉德利家门前经过。
“从来都是一路小跑吧。”我说。
但是等到第三天,迪尔三言两语就降住了他。迪尔对杰姆说,他在默里迪恩认识的人可不像梅科姆人这么胆小怕事,他还从来没见过像梅科姆人这么缩手缩脚的呢。
这些话足以让杰姆热血沸腾,大踏步走向街角。他停下来靠在路灯柱子上,凝视着那扇用自制合页安装在门框上的摇摇晃晃的院门。
“我希望你已经彻底想明白了,迪尔哈里斯,你会害得我们一个个被他下毒手。”杰姆等我们加入他的行动之后说,“等他把你的眼珠子抠出来,可别怪我。你要记住,这都是你出的主意。”
“你还是害怕。”迪尔耐着性子嘟囔道。
杰姆想让迪尔对自己天不怕地不怕的胆量深信不疑,他说:“我只是想不出一个办法能把他引出来,而且不被他抓住。”更何况他还得考虑妹妹的安全。
此言一出,我就知道他的确是害怕了。杰姆上次考虑到我的问题,是在我赌他不敢从房顶上跳下来的时候。“如果我摔死了,你可怎么办呢”他说。后来等他鼓足勇气跳了下来,安然无恙地落在地面上之后,立刻就把责任感抛到爪哇国去了。现在要面对迪尔关于拉德利家的挑战,他才又想起这回事儿来。
“你想逃避挑战吗”迪尔说,“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就”
“迪尔,这种事情必须得好好想想才行,”杰姆说,“先让我想一会儿这就像是让乌龟露出头”
“那该怎么办呢”迪尔问。
“在它身子底下划着一根火柴。”
我警告杰姆,如果他胆敢放一把火去烧拉德利家的房子,我就去告诉阿迪克斯。
迪尔说,在乌龟身子底下划火柴太恶劣了。
“这并不恶劣啊,只是刺激它一下罢了又不是把它扔到火堆里。”杰姆愤愤不平地咕哝道。
“你怎么知道火柴不会伤着它”
“傻瓜,乌龟感觉不到疼。”
“哈你当过乌龟”
“哎呀,迪尔让我想想依我看,我们也许能使劲儿摇晃”
杰姆站在那儿想了又想,半天也没下定决心,迪尔只好做了个宽容的让步:“只要你跑过去摸一下那房子,就不算你逃避挑战,我还把灰色幽灵换给你。”
杰姆眼睛一亮。“摸一下房子,就这个”
迪尔点点头。
“一言为定我可不想刚跑回来就听见你嚷嚷别的。”
“一言为定,就这个。”迪尔说,“他一发现你跑进院子,很可能会出来追你,这时候我和斯库特就扑上去按住他,直到让他明白我们不会伤害他为止。”
我们离开街角,穿过拉德利家房前的人行道,在大门前停下脚步。
“好啦,去吧,”迪尔说,“我和斯库特紧跟在你后面。”
“我这就去,”杰姆说,“别催啦。”
他走到院子的一角,又折了回来,皱着眉头,搔着脑袋,好像在仔细研究这一目了然的地形,好决定怎样发动进攻才是最佳方案。
这时候,我冲他轻蔑地哼了一声。
杰姆猛地推开院门,飞跑到房子的一侧,用力在墙上拍了一巴掌,紧接着就转过身往回冲,把我们甩在身后,甚至都没顾得上看一眼他的突袭成功了没有。我和迪尔踩着他的脚后跟拼命跑了出来,等平安到达我家前廊,我们三个已经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时候才回过头去看。
那座老房子丝毫未变,还是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但是当我们隔着街道凝望着它,似乎看到里面的百叶窗动了一下。飞快的一闪。那么轻微,几乎让人察觉不到,然后整座房子又归于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