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闹闹嚷嚷水泄不通的人群,都悄悄散开了,他们背着枪呢这可不能胡来,家里有孩子不懂事想要凑上去的,都被家长抱着,捂着嘴巴拖走了。
榕树下的崔老太睁开眼,来了。
只见她从容不迫的站起来,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就是崔建国的老娘,同志你们什么事”眼神尽量不往枪上扫,自然也就不怕了。
“我们是大河口公社民兵小分队的,你儿子崔建国因为投机倒把,星期一要在拉歌会进行现场劳教,我们现在按规定来搜查证据,不许任何人阻拦。”年轻人背着枪,底气也足,大声的,一字一顿的背书,仿佛两只斗志昂扬的大公鸡。
崔建国被抓去劳教了现场鸦雀无声,连孩子都不敢哭了
牛屎沟这么落后贫穷的地方,最横最坏张大力,也没被抓,怎么反倒是崔建国要知道,崔家老大可是有名的脾气好,见谁都先带三分笑,也不爱跟人较真,以前他那婆娘轻狂成啥样,也没见他怎么着。
这可真是晴天大霹雳
崔老太脸色一变,“啥”
刘惠反应更快,“哇”一声嚎开,“我男人被抓了我就说怎么昨晚没回家,还以为他跟哪个不要碧莲的野女人鬼混去了”虽然话不好听,可一副“我居然现在才知道”的表情很到位。
果然,民兵很满意,他们昨儿抓人就是杀他们出其不意,一大早来家里也是想继续搞突袭,让她们没准备,那犯罪证据不就明晃晃的吗
“我男人不过是去市里一趟,怎么就投机倒把了你们可不能冤枉他,我们家这么多张嘴等吃饭,你看看,小女儿才这么大就没奶吃了,我真恨自己不争气呐,吃不饱哪来的奶水啊”说着,就把小彩鱼抱过去。
可惜,她忘记了小彩鱼是牛屎沟有名的白胖娃娃,这才几个月就长手长脚大脸盘的,可不像吃不饱。
果然,两个民兵对视一眼,大喝道“这是公社政策,不许你们胡来”
“都不许动,你们崔家人都在这儿了吧你们队长和书记呢”
张爱国赶紧挤过来,跟老头书记抹抹汗,“我们便是,他们全家一共十六口人,两口在公社上班,除崔建国外,其余十三口都在此处。”崔建党还正在跟人刮着猪毛呢。
崔家老小都出来了,一副惊魂未定又难以置信的模样,嗯,非常到位。
两个民兵指着张爱国“你们看好他们,不许走动一步,不然你就等着吃挂落吧。”
“是是是,我们全队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呢。”
很快,有人主动请缨领他们上崔家,社员们有的在安慰崔家几个女人,有的打探他们到底挣了多少钱,有的幸灾乐祸,当然也有屁颠屁颠跟着上崔家看热闹的。
顾老太也顾不上大好的日子晦气,赶紧拽了拽崔老太的袖子,小声道“建国真真被抓了”
心里已经有底了,可崔老太依然得装作一头雾水的样子,“我也不知道啊,我这心被吓得哟,这心七上八下,我们家哪儿投机倒把了,老姐姐你是知道的。”
顾老太跟着点头,这得益于崔建国和崔建党的轮流出门,走得早,回来得也早,还能去自留地干活,那是谁都能看见的你说他投机倒
把卖东西那估计也没去几次。
农村人能卖啥不就几个鸡蛋。
可公社供销社现在都默许农民搞鸡屁股银行了,他去市里卖就不行了顶多价格贵分把钱,要这样也得劳教,那这世道还让不让农民活了
大部分社员还是同情他们处境的,大家七嘴八舌的安慰她们,尤其“哭成泪人”的刘惠,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斜,他们要搜就让他们搜”。
只有杨老太,看她们假惺惺的作态,这么多人围着她们劝说,她真是一口黄牙都咬碎了。她每天半夜能听见她们起床做吃食,那香喷喷的馒头味,油滋滋的萝卜糕,她又不是死人,也就骗骗这些没见识的罢了
一开始只是做吃食,半夜三更馋得她肚子咕咕叫,最近几个月是踩缝纫机,“嘎吱嘎吱”的,吵得她睡不着。
当然,准确来说是嫉妒得她睡不着,眼睛都快红出血了,天天踩缝纫机也不见她们穿两身新衣裳,这不明摆着的嘛,肯定是做来卖啊
她让杨爱卫骑墙头上观察了半个月,可院里也不见多块碎布头,要不是崔家一天二十四小时有人在,她恨不得钻进去看看,她们到底在干啥
这不,她屁颠屁颠追上民兵队的,她得带着他们,把崔家翻个底朝天就是掘地三尺她也得挖出她们那见不得光的营生来要说崔建国怎么会被盯上还不是她告诉杨发财的,段书记一走可就没人给他们保驾护航了。
崔家人一看,哪还有不明白的这糟老婆子坏得很啊
刘惠想想就来气,连带着周树莲也被她瞪了几眼。
周树莲现在是有儿万事足,抱着杨秋生,正跟张爱国的老婆坐一起说悄悄话呢。她在隔壁自然也知道崔家熬油费火的动静,隐约也能猜到,可黄柔有她的把柄,她不敢轻举妄动。更何况,她现在是看见杨发财就恶心,怎么可能跟他一条心整崔家
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
她还巴不得崔家越过越好,气死杨发财和婆婆,她也就不用日日夜夜提心吊胆了。
想着,满眼慈爱的看了看怀里的小儿子,又看了看不远处高大英挺的张爱国,她真恨不得立马,原地跟杨发财离婚,好投进情郎的怀抱。
***
幺妹看了会儿,瞌睡又来了,毕竟大半夜没睡觉,她哒哒哒跑进叔叔屋里,踩着小板凳爬上炕,躺下后还能自个儿拉被窝盖上。
你说这丫头讲究吧,她又没心没肺直接睡人家里的床,说不讲究吧,她又别人吃过的东西都不吃唉,叔叔的炕好暖好暖呀。
而且,被窝上能闻见一股淡淡的肥皂味儿,很像那天叔叔军大衣上的味道,让她很舒心,很安心的感觉。
外头,每多耽搁一分钟,崔家人的心就提得越高。民兵队总也不回来,可消息却没断。村里腿脚快的半大孩子,以李宝柱为代表的,趿着双破鞋子来回飞跑。
虽说“飞跑”吧,可他鞋子实在太破,补丁累补丁依然保不住鞋帮子,鞋底也薄成了一张纸,后跟那儿早磨穿了,只剩个大洞。为了保住岌岌可危的鞋帮子,他得减小撒丫子的幅度,又想快,又不敢快,两只筷子腿中间像夹了个鸡蛋别提多滑稽了
众人哈哈大笑,可笑着笑着吧,低头看看自个儿的鞋,不也好不到哪儿去都是破破烂烂的,名义上是布鞋,实际跟草鞋也没啥区别。
反观崔家,从老太太到几个妯娌,谁不是厚厚的暂新的黑布鞋那鞋帮子上一个补丁看不见不说,黑布还贼亮贼亮的,看着就让人觉着暖和。里头每人还穿着一双棉袜,虽然是打过补丁的,可那也是保暖的啊
更别说那几个丫头,人脚一双纳了棉花的靴子,谁看了不眼红
人就是这么奇怪,一开始崔家突逢噩耗时,大部分人都同情安慰她们,可现在一看这几双让人眼红的布鞋,心里那点同情好像也没了,一个个急着问李宝柱“找到没”
“找到啥”
“有多钱”
李宝柱歇了口气,一愣,“没找着啊。”他倒希望啥也没找着呢,不然崔春晖的大伯就要被劳教了,说不定还得坐牢挨枪子儿。
“啥”
“怎么可能”
“好宝柱,你看清没都找了些啥地方”
甚至,还有人小声问“地窖找过没”
不说崔家人对这一百八十度转变适应不来,就是李宝柱这样的半大小子,也愣住了,大咧咧问“咋滴你们还希望找到点啥呀”
“嗯哼。”
“咳咳。”
大人们仿佛集体犯了咽炎,装模作样不敢接茬,毕竟,她们心里还真是这么想的可作为多年同村,崔老太也爱给人主持公道,没少帮过其中几家,这是赤裸裸的忘恩负义过河拆桥啊。
“我就说吧,我男人只是去赶集,还投机倒把,投他老娘嘞还想上家里搜赃物,有本事挖他祖坟去啊”刘惠双手叉腰,得意坏了。
姜还是老的辣,婆婆这波东西藏得好
“彩鱼啊,你好好看看,这都是些啥人,以前你爸爸在家,哪家有个重活脏活不是他去干的现在你爸还没死呢,就全都翻脸不认人了”
刘惠把小彩鱼抱着竖起来,故意指了一圈。
谁被她指到,都臊红了脸。
刘惠是给她点阳光就能灿烂的人,当即愈发“忘恩负义”“过河拆桥”“人不如狗”的骂起来,别看她不识字儿,可骂死人来那都是用成语的
渐渐的,快两个小时,民兵依然没回来,李宝柱也没带回消息,大家都知道,今儿是搜不到“证据”了。以民兵队的做事风格,要真有收获,早大张旗鼓的闹起来了。
果然,远远听见喇叭声的时候,那两只“大公鸡”垂头丧气回来了。
刘惠瞅准机会,抱着小彩鱼冲过去,嘴里不干不净,骂骂咧咧,把公鸡们的祖宗十八代全问候一遍。
她是个妇女,还是当事人的婆娘,又抱着吃奶娃娃,民兵队再怎么凶恶,那也还有两分良心,不敢拿她怎么样,直被骂得抬不起头,最后逃也似的离开。
当然,张爱国又跑进顾家,捧了一捧刚炸出锅的酥肉,小跑着追上去,“诶兄弟,前头的无产阶级专政民兵大兄弟,你们等一等嘞”
“这是咱们村顾家的酥肉,他们家儿子今儿结婚呢,本来该留你们坐下喝杯喜酒的,可你们是大忙人,公社主任等着你们消息呢这是几块酥肉,你们尝尝。”
说着,就把还冒着热气的金黄焦香的酥肉塞他们手里,他手掌心都给烫红了。
本来,两个年轻人也都是没结婚的,听说有人结婚能沾喜气,心里都开心,更别说这么冷的天,有热乎乎的酥肉吃,那心也跟着热乎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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