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狐狸奶奶无所不知的原因吗?她已然融入了这座山中,每一寸血肉都能感知到这里发生的一切。可这无疑是一种自我的桎梏,此后她便再不能离开绢云峰了,否则便要切断那些肉的根系,定是痛彻心扉的。为什么能做到这一步?为了这些一方亘古的风景,为了与她毫无血缘的孙子孙女,与仅有数量算得上庞大的渺小生灵?</p>
也许现在不是讨论这些的时候。</p>
她一定有她的理由吧。至少毫无疑问的是,这座山上的风景是如此美丽。太阳几乎要落山了,天色暗下来,带着点儿西方残留的暖色,像一块深色的绸缎边缘被浅浅烧灼。但它就要完全熄灭了。巨大的白色天狗端正地卧在一边,安静得像落雪的雕塑。</p>
「……还好吗?」</p>
寒觞已经回到了人类的姿态,但他的眼眶仍淌着血。他一只手捂着左眼,红色的液体从指缝里流出。他晃晃悠悠走到洞口的慕琬身边,伸出沾着血与尘的右手。慕琬虽伸出了手,却往他的掌心上扣了个什么东西。那坚实的触感带着一点棱角,他立刻明白这是什么。</p>
「但你的伤口还在流血。你已经不是六道无常了……」</p>
「……你还是先治眼睛吧,我可不急这么一时。」</p>
她的声音很小,可能不想吸引别人注意,也可能是没什么力气。她又痛又累,整个身子都瘫在洞口上。她锁骨上的血窟窿是那样醒目,即使在昏暗的天色下也十分惹眼。看得出她的目光有些涣散,并不能好好地回应寒觞的注视。但那伤口也许不是很严重,至少没有伤到大动脉,否则她绝对不会撑到现在。她的守护神不声不响,乖巧得像不存在一样。</p>
「我早该面对,我只是个普通人的事实了……不能总靠这种邪乎的东西续命。」</p>
「对身为人类的你来说,法器终归是有邪性的东西。」寒觞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p>
她望向天狗说:「你若不再认我,便收了我的亡骸;若还认我,就带我回家……」</p>
天狗竟然点了点头。它分明是没有表情的,可那一瞬,寒觞似乎看出了某种人类似的神态。只那点头的瞬间,它竟像个人类一样,平静地应许了另一个人类的请求。</p>
「等等,你……」</p>
「这个时候,还能找到名字,真是,太好了。」</p>
寒觞扭头看向她,表情沉下来。她气若游丝,自己大概高估了她的情况。他顾不得仔细听慕琬要说什么,只是慌忙把琥珀塞回她的手中。她连抓住它的力气都没有了,或者根本没有去抓握它的意识。即便如此,她的天狗也不为所动。寒觞心里隐隐明白,这只大家伙说不定比慕琬还要清楚她现在的境况了。</p>
「别吓我啊!」寒觞左侧的脸颊上还有未干的血迹,但眼睛已经恢复如初。他一手拿着琥珀,一手握着慕琬的手,强行把它们按在一起。究竟是恢复的效用因为受损而衰减,还是她并没有什么求生的意志?寒觞不愿去想。「你可、可千万别出事啊,大家还在等你……他们会——他们会难过的!问萤会难过的……」</p>
慕琬靠在那儿,呆呆地望着天。夜空的群星一闪一闪,琐碎的光芒都落在她的眼里。此地一片狼藉,但远处的山,远处映在她眼里的山,仍是洁白的。积雪一片连着一片。</p>
「这样的话……以后,回到雪砚谷,我的碑上……能有个名字。」</p>
「别说傻话!」</p>
「跟他们说别刻霜月君……」</p>
「你自己去说!」他抬高了声音,「你养好伤亲口去告诉他们!」</p>
他仍徒劳地将法器摁在她手里,她不为所动,能治愈眼睛的神奇的力量并没有在这副自我放弃的身躯上重现。太多血从她身体内逃走,她不加制止,任由它们从肉身的禁锢里去往广阔的地方。慕琬只是轻声说道:</p>
「别刁难我了……」</p>
「不行……」</p>
慕琬暂时不再说话。她缓缓伸出手,在天狗毛茸茸的身体上抚摸了两下。它没有动弹,似乎在担心自己任何微小的举动都会加剧她血液的流失。它也不发出任何声音,仅仅是这样陪在她身边罢了。她轻声念叨着:</p>
「这样一来,你也终于自由了……」</p>
与寒觞相比,它的反应可以说得上是冷漠。但寒觞怎么能明白这只天狗的想法呢?它陪伴了她那么多年,论情谊自然比其他人深厚许多。然而契约的事,谁也说不明白。这天狗真正的想法究竟如何,这么多年的情愿与否,对外人来说都是未知。说不定,连慕琬自己也不知道答案。</p>
「我活了够久,也见过够多的人与妖怪。你是好妖怪,也是好人。这样的存在,在我所见的数百年时光,也为数不多。我想做些卑劣的事……一些仗着你好,便利用你的事。希望你能,满足我这个弥留之人的心愿……」</p>
大约是接受现实了,寒觞不再进行反驳的发言,那些都是无谓的挣扎。他的喉咙收得很紧,哽咽到难以应答。他只能用力地点点头,让她说完剩下的话。</p>
「有三件事……这个琥珀,暂时托付给你。若有机会,请一定要转交给山海……给凛天师。要是他日理万机,见不到他,给无弃也可以——只是他手里已有香炉,定要嘱咐他,妥善处理……」</p>
寒觞更加用力地点头,终于攥紧了琥珀,将它缓缓地撤回来。他总有种感觉,一种恍惚的罪恶感,像是此刻自己正在剥夺她生命中最后的希望似的。即便她本人并不这样想。</p>